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远游>第90章 故人

  秦风月沉默了片刻,突兀地开口打断了黎海若恍惚的思绪:“当年文姑娘告诉我,她用苗巫密法卜算出,十年内会有凶厉出于招摇,与我和楼面有关。后来她借故将幼子送到招摇山避祸,又算出自己大限将至,便将自己的骨灰葬在招摇山,想必是要镇住招摇山。”

  黎海若蹙起眉:“你之前当真对此一无所知?”

  “我当时并没有相信她的卜算卦辞,因为我从星相上看到的和她不同。”秦风月淡淡地说,“星盘的指向是北方,和招摇山并无交汇,我便以为她只是算错了。”

  这倒也说得通,毕竟观星观的是大事和大方向,不可能面面俱到、把一些针头线脑的琐事全都算准,和文小湘的苗巫占卜有出入也是正常。

  “说起招摇山和文小湘,我还有一事要说。”黎海若把茶杯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和荀子姜与招摇君有关。”

  白遊心思一转,想起当年黎海若和荀子姜的筹划,用十年的时间钓出了招摇君在鬼渊下的藏身地。

  当时他确实有过疑虑,因为以黎海若的手段,想抓出招摇君完全可以自己出手,根本不必让他附在荀子姜身上十年。

  除非,荀子姜和招摇君之间,有必须亲手解开的恩怨。

  “荀子姜十三岁那年,我带他去过一次招摇山,那是他第一次去祭拜祖父母荀常和文小湘。”黎海若斟酌了片刻,说道,“他踏上山路的那一刻,周边草木尽数枯败,所到之处鸟兽逃窜,而且回去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相当凶险。我当时觉得兆头不好,又一时找不到你,便托老白找到了观星台的司命祭司廖云帆,请他为荀子姜看了命格。”

  司命祭司廖云帆,也是位行踪不定很少露面的高人。据说他血统奇异,心灵手巧,在咒术卦术上天赋异禀。后来这位在西北遇到了一个男人,不知怎么就突然开了窍,义无反顾地跟人家走了,从此在一座深山里过上了隐居的小日子。

  黎海若翻山越岭找到廖云帆时,惊异地发现他身边居然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眉目和他有七八分像。

  廖云帆当时虽然没在中原参战,但白遊死在战场之后,他也帮忙卜算过北斗托生的年月地点,和黎海若还算有点交情。

  黎海若愣了一下,指着那孩子问:“这是令嫒吗?”

  远离俗世的婚姻生活让廖云帆身上多了不少烟火气,不像以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他温和地一笑:“是啊。”

  黎海若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心想传说你当初不是跟着个男人走了吗?怎么还娶媳妇呢?观星台这群长舌头传瞎话的怎么连男女都能搞错?

  他还在胡思乱想,廖云帆平静地开口:“北斗说有一人的命理需要我来卜算?”

  “嗯,这孩子和观星台有些渊源,是荀之安周卉的独子,荀常和文小湘的孙子。”黎海若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个装着头发的锦囊、一只小小的白玉瓶——瓶口用淡黄的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外加一张明黄的薄纸,上面用朱笔写着荀子姜的生辰八字,“头发、三滴劳宫血和八字都在这里。这孩子似乎和招摇山有些……祖债,您看看可有解法?”

  “那孩子为何今日没跟着一起来?”

  “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三生目,现在以他的年纪还不能收放自如,不太能随便出门见人。”黎海若叹了口气,“麻烦您用这些先卜一卦试试看,若实在不成,我再想办法带他过来。”

  廖云帆颔首,接过了这三样东西,他身边的小姑娘突然高喊了一声,蹦蹦哒哒地向门外跑去,一头扑进了刚刚走进屋子的男人的怀抱,叫了声:“爹爹!”

  黎海若:“……这位是?”

  廖云帆低头喝了口茶,淡定地说:“拙荆。”

  门口高大俊朗的男人冲黎海若一点头,转过脸似笑非笑地看向廖云帆。

  黎海若:“……”

  他从桌前站起身,对廖云帆说道:“我出去等。”

  说着他走出小屋,那男人带着女儿也一起走到了院子里。那豆丁大的小姑娘似乎很喜欢黎海若,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仰头张嘴盯着他看。

  那男人轻咳一声:“萱儿,对客人要有礼貌。”

  黎海若按捺不住好奇心,向那个男人搭话道:“您贵姓?”

  “在下姓魏,当年在临安和北斗有过一面之缘。”那人不卑不亢地一笑,“归墟东君,久仰了。”

  黎海若微微诧异道:“临安?你是魏家人?”

  “如今只是个被逐出家门的逆子而已,再不敢高攀魏家。”

  他说着自己被家族驱逐,但却又坦然说出自己的姓氏,感情上确实很微妙。只是这是人家的家事,黎海若也不太爱打听这类的八卦,便没再多问,只是用探究的目光多看了那小姑娘几眼。

  五官眉目完全是综合了廖云帆和这姓魏的男人,难到他俩谁天赋异禀能生出孩子吗?还是廖云帆用什么神奇的偏方捏出来的?

  他当时也有点心动了。

  这时门嘎吱一响,廖云帆从房内走了出来,一手扶着门槛,那男人和小女儿赶忙上前,一人一边扶住了他的手臂。

  廖云帆非常自然地将支撑中心移到男人身上,表情不太好:“归墟东君,请进来说话。”

  黎海若跟着他重新走到屋子里坐下,他男人充分尽到了“贤内助”的义务,一刻也不多留,扶廖云帆坐下后给他两人倒上了水,盯着廖云帆喝下后,立刻带着女儿出了门。

  黎海若开门见山地问:“卜算可有结果?”

  “有,他和招摇山确实有些祖上留下的牵绊,而且相当难解。”廖云帆深吸了一口气,“归墟东君,您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给我留了一个锦囊,说有些东西还不能泄露,要等荀子姜和招摇山牵绊解开的那一天,才能打开看到前因后果。”黎海若的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他当时让荀子姜做了两件事,一是每隔十年就要去招摇山亲手栽一棵树,二是若招摇君在二百年内能重归于世,则要他在招摇君从鬼渊下脱身以后,带着招摇君在人间留驻十年。”

  “我当时还没太明白,什么叫‘带招摇君留驻十年’,后来我感觉到招摇君的灵体离开鬼渊,正在找‘天机命’的替身,便和荀子姜一起做了个套,十年期满后立刻出手把招摇君抓了回来。”黎海若戳了一下白遊的腰,“那时你正要下鬼渊,我怕你分心,便没同你商量。”

  白遊不甚在意地按了按他的大腿:“临安的魏临渊吗?我确实见过他一面。魏家早年和观星台因为地盘的事闹过点不愉快,硬是把观星台在临安附近的分部占了。魏临渊本来是要继承家主的,但家里掌实权的长辈坚决不让他和观星台祭司来往,他干脆就带着廖云帆走了。”

  黎海若点头,叹道:“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我听过一点传闻。”秦风月语气不徐不疾地开口,“廖云帆和魏临渊的修为已近神境,我虽不知他们现在何处,只知道他们并未离世,廖云帆至今仍然挂着观星台二祭司的名号,想来他们隐居是为了规避天道制衡。他们两个确实有后代,可能是缘于某种秘法。他们的后代如今已经入世,观星台仿刻兵符的避鬼符箓就是廖家后人的手笔。但廖家有个规矩,只要是廖云帆的血脉,就必须姓廖。”

  黎海若顺手把桌上的梅花糕盘子推到他面前,猛然想起在这位“死而复生”后就没见过他吃东西,又问道:“你之后和他们还有通信?”

  秦风月盯着那梅花糕看了片刻,拈起一个礼节性地小小咬了一口,细细地嚼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廖萱在十六岁时下山历练,我收到廖云帆的信后便离开观星台,带了她一段时间。”

  他居然还带过孩子?

  秦风月的脸上竟露出了一点难得的温柔神色,这是白遊和黎海若从没见过的。

  黎海若回忆了一下时间,突然说道:“你那时候在人间带孩子么?我记得那段时间你找过我一次,说要我打开东海的保护封禁,想见灵泽一面。我便给了你通行的令牌。”

  当时黎海若还以为秦风月突然想通了,打算不计前嫌,去探望抚慰一下重伤的灵泽,和他建立友好关系。

  以灵泽那厮的没出息程度,说不定会激动得当场痊愈,堪称人间医学奇迹。

  黎海若甚至担心灵泽因为过于激动而当场去世,有点放心不下,便在秦风月离开后也去了灵泽的养伤处。

  结果灵泽活得好好的,只是态度很暧昧,对秦风月造访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讳莫如深,但气色似乎见好了一些,伤口处能看出涂药膏的痕迹,甚至能在脸上发现一些“得意”的神色。

  “是萱儿提出想去看看真龙,我便带她去看了一眼。”秦风月冷漠地澄清,断然打破了黎海若的美好想象,“她还带了伤药去,我们说了一会话就离开了。”

  那是自秦风月自尽、灵泽用魂血胆为他续命后他们第一次相见,秦风月面无表情地领着碧玉年华的小姑娘,提着夜明珠制成的水灯,潜入了东海海底。

  灵泽的眼睛因为受伤,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其他感官也相当迟钝,若没有黎海若的禁制保护,他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但秦风月刚打开封禁,他就敏锐地转过头,怔愣了好一会,才轻轻地、颤抖着开口:“是你吗……”

  廖萱虽然知道龙王伤重,但显然没想到这一身伤会重成这样,一个没忍住,在旁边“啊”了一声。

  秦风月沉默地推了一下她的肩头,廖萱走上前,取出随身的药瓶,怯生生地开口:“我是观星台廖云帆魏临渊之女,我叫萱儿,久仰您的战功威名,这里有一些伤药……可以吗?”

  灵泽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头依然冲着秦风月站立的方向:“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

  秦风月仿佛没有活气一般静立着,一言不发,眼睛始终盯在灵泽身上,眉微微皱着。

  “不论是为了什么,你能来见我,我就是喜欢的。”灵泽无法变回人身,硕大的龙头上也做不出太多表情,但旁边小心翼翼涂药的廖萱能感觉到,那被灰翳覆盖的眼睛是有神采的。

  “我知道这样很难看……也不希望被你瞧见这副样子。”灵泽喘了一口气,说话颠倒又凌乱,“但不管你想不想,咱们总要见一面的……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秦风月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在哪里?”

  灵泽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想诱他多说几句:“什么?”

  “骨殖。”

  “早晚会给你的……我总不能一直扣着,毕竟也活不了多久了。”灵泽似乎是笑了,“但不是现在。”

  秦风月似乎料到了他的答案,表情丝毫没变,依然无波无澜地盯着他看。

  灵泽说了这么些话似有些气力不支,和他相对无言地歇了一会,突然问:“你在看我?”

  秦风月没答话,视线微微一转,看向了旁边涂药的廖萱。

  廖萱对这两位之间诡异的暗涌一无所知,她细致地将灵泽的伤口涂了一遍,然后小心地起身,对灵泽说:“您……还有哪里不适吗?”

  灵泽对她很客气,柔和地答道:“多谢,到时代我向你家长辈问好……”

  廖萱敬畏地看着面前传说中的真龙神,知道他一身狰狞的伤口都是被凶兵妖兽留下的,是上次九州混战时救世的功勋。

  她退回秦风月身边。秦风月转过身,对她说了一句:“走吧。”

  灵泽的头动了动,待他迈开步子,才在他背后略略提高了声音:“我并非不愿……把它交还给你……这是你的命!”

  秦风月脚步一顿。

  喊出的那一声似乎耗光了灵泽全部的气力。他的音调低了下去,沉声说了一句,声音越来越小:“自渡从来最难,你不可能看清自己的命……但我能……它会在合适的时机现世,到时……你我也该做个了断了。”

  他又顿了一会,继续说道:“再说了,不论何时……人间总能有能让你留恋的东西……”

  说罢,他硕大的龙头沉沉垂下,似乎是昏睡了过去。

  秦风月再没犹豫,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廖萱径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