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远游>第45章 叛族

  黎海若没和顾采衣搭话,白遊只好过来亲自接待老同事,拉着顾采衣在后花园的凉亭坐下,语重心长地问:“老顾,那个叫洛从云的逆子你是怎么处理的?”

  顾采衣推了下眼镜:“黎先生不想知道吗?”

  “他啊。”白遊望了眼黎海若的背影:“他大概是怕听了生气,反正我没出什么事,他索性不管了,相信你会秉公处理。”

  “我倒是也想秉公处理。但他休眠了,我就暂时把他关了起来。”顾采衣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事我有一半责任,黎先生将来若真要清算,麻烦把我也捎上。”

  这就是要维护洛从云的意思了。

  白遊了然一笑,拍拍顾采衣的肩:“我看你那学生也不像傻的,而且这些天一直跟着你,对我们的情况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在没有完全把握把我放倒的情况下,动这种一戳就破的手脚,不像是聪明人该干的事。”

  一片巴掌宽的绿叶被风从树梢上卷下,打着旋儿落在顾采衣的面前。顾采衣随手用茶杯压住它,低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也许是被人胁迫了,无奈之下只好走了这一步,借我的手保护自己,同时休眠远离纷争。这样他既不用做后面的事,也不必受到我的盘问说出他不想告诉我们的话,真是……”

  白遊替他补充:“真是鸡贼。”

  “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顾采衣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几丝茫然的情绪:“他从小离开族里,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也没结过什么仇怨。若说他想报复当年驱逐他的凤翼族,也不至于绕这么大的圈子。”

  “可能是因为你。”

  “应该不是。”顾采衣摇头:“若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就是当初他去千重阁偷东西时,我借势布局送他进鬼渊待了一百多天,不至于让他恨到不惜跟我作对。”

  “老顾,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白遊的声音渐低,近乎耳语:“你我都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有本事顶天立地挽狂澜的人了。上次天劫,星相主开阳瑶光,行武势,便落在了我的头上。若没有他,我是抗不过那一遭的。而这次秦风月的卜算结果是明明白白的天机,除非洛从云和洛从雪能特别成器,否则没人能帮你分下这‘势’,你扪心自问,有把握活下来吗?”

  顾采衣表情不变,淡淡地说:“都是命,我虽不太想死,但若真的要殉天道,我也不是看不开。”

  “你看开了,但你那个一手带大的学生,他可能看得开吗?”

  顾采衣这才反应过来,错愕了一瞬:“你是说,他与外人联合串通,可能是……为了我能在大劫中活下来?”

  白遊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倚在凉亭的石栏上:“老顾,你一直都人情淡薄不与人深交,想不通这一点也正常。你可以不爱他不接受他,但他绝不会看着你去死。只要有一分希望、一根救命草,他也要伸手抓住。若你真的死了,他绝对会失去控制,你也不想看到的,对吧。”

  顾采衣沉默。

  “老顾你好好想想吧,不说洛从云,观星台上下也离不开你,为了世界和平,你该给自己想一条退路。”白遊转身离开凉亭,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洛从云恨不得替你去死,洛从雪和你那小徒弟谢倬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就算他们几个不行,再不济还有我这个北斗能沾点边,你不必独自扛。”

  说着他穿过长满松叶牡丹的小路,去找黎海若了。

  他走到水银堂前,就看到黎海若拍拍洛从雪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一句什么,洛从雪点头离开。同时黎海若转头看见了他,表情立刻放松下来,像只大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白遊走到黎海若身边,替他理了下微乱的衣领。

  “其实洛从云做出这种事,我并不感到很意外。”黎海若勾住他的一只手:“他做出什么我都可以理解。”

  恐怕黎海若是世上最能理解洛从云的。因为洛从云害怕发生的,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我当年甚至想过,给你灌一副药,然后带着你回到东海,找一处洞窟安安稳稳地躲上几百年,哪怕人间所有的生灵都被屠灭了,至少你还活着。”

  白遊偏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鬓角,没说话。

  “后来啊,我才发现,这种事是躲不掉的。你躲不掉,我也躲不掉。”黎海若伸出手,空气中的小水珠在他的掌心开出了一朵花:“我以为在东海封了个归墟东君,就法力通天有对抗一切的本事了。可当时我连一个小村子都护不住。”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花田里灼天的火焰在他的心头烫出一道疤,如今虽已痊愈,人们不断地改建。翻新守海关的旧址,甚至将其开发成了如今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但痕迹一直在。

  白遊耐心地握着他的手,把他无意识握紧的拳头展平,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就去凤翼族吗?”

  “走吧,具体情况顾采衣告诉了洛从雪,洛从雪又转述给了我。他说,凤翼族的花园里有慕仙花。”

  洛从雪表情复杂地站在凤翼族小院前,问:“我们要走正门吗?”

  毕竟他上次来是为了进藏书楼偷看秘典,再来时难免心虚,总觉得自己像在做贼。

  “怕什么,洛从云有顾采衣护着,你有我们。”白遊拍了下他的肩膀:“他们不敢为难你的。”

  洛从雪闻言一愣:“我们不是来找洛司楠族长的吗?”

  “是要找他,但要先见一见你们现任族长。”黎海若双手插兜,神情自若:“这次想直接见洛司楠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洛从雪若有所思,就听黎海若继续说:“世间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自有其规律。如今凡人生息壮大已成大事,若想搞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动作,恐怕天道第一个容不下。覆巢之下无完卵,每一族、每个人在天劫中都想明哲保身。大劫是众生的的苦难,除非出了个千年难遇的疯子,否则不会有谁愿意利用这个来达成私欲。”

  这时小院门被从里面打开,开门的却不再是洛司楠化身的玄衣小童,而是三名蓝衣人以及身后十几个穿青衣的后生。

  为首的三人两男一女,皆是青年容貌,衣袖裙摆上有蓝紫色的流光粼粼,面容姿色都相当不错。那领头的女子先开口:“归墟东君和北斗大人光临我族,在下代表族长前来迎接。”

  她媚长的眼睛扫过旁边的洛从雪,停了一瞬便移开目光,视若无睹。接着她微微欠身,向他们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黎海若和白遊都没客气,并肩目不斜视地踏进了凤翼族的梦盈花田里,洛从雪落后半步跟上。一阵微潮的凉风卷起大片粉白的花瓣,斜斜地送到几人肩头发间。

  黎海若目光一转,对那领头的女子说:“听说梦盈花田里种有慕仙花,请问长在何处?”

  原来是惦记着这个。

  女子微微一笑,手往侧面一指,他们脚下出现了一条约莫一米宽的土路:“顺着路走便是。这大概是世上最后几株慕仙花了,可惜……”

  黎海若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她身后的两个蓝衣男子则一直沉默地跟着,余下的后生则自行在花田外的主路上列队等候。等走到慕仙花田前,黎海若半跪下来,细细地嗅了嗅面前淡金色的花蕊。

  白遊在他身边也蹲下身,手指捻了一下娇嫩的粉色花瓣,小声问:“移几株去东海边吧,说不定那里的土质还能养活。”

  “但那个族长啊,怕是要以此为机会待价而沽。”黎海若依依不舍地起身,对女子说:“麻烦带我们去见族长吧。”

  “几位来得巧,洛司榆族长昨日刚从休眠中苏醒,今日才能见客。”女子微微一笑:“只是族中有规矩,背族除名者不得进入观花堂,烦请你们身后这位留在外面等候。”

  她指向洛从雪,洛从雪挺直了腰板,面无表情地说:“宜春长老,我此次是陪同北斗和归墟东君前来拜会,挂的是东堂的名号,还请您不要阻拦。”

  到了观花堂门前,那宜春长老迟疑了一下,还是默许了洛从雪进去。

  主位上的蝶族现任族长洛司榆立马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归墟东君,北斗大人,久仰久仰。”

  凤翼族命名取字按辈排论。洛司榆和上任族长洛司楠虽同属“司”字辈,但他们未必有血缘关系,气质也是天差地别。他热情地想去握黎海若的手,被白遊中途截住了。

  白遊抓着他的手敷衍地上下摇了两下,随即便松开。宜春长老和那两个男长老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观花堂的门窗紧闭,他们四个依次落座。白遊摆弄着手边精致小巧的景泰蓝茶碗,目光在洛司榆身上溜了几圈,突然开口问道:“洛族长,我们当年在观星台有一面之缘,你还记得吗?”

  洛司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可不是嘛,但可惜了,我这些年在族中深居简出,后来再无缘游览东海之滨的风光了。”

  “既然如此,那你说说看,那日我们是在何地见面的?”

  “北斗大人这是在考我吗?”洛司榆战略性地喝了口水:“在下刚刚结束休眠,睡久了脑子不太灵光,记不得了。”

  “你记不得也没关系,我来帮你回忆回忆。”白遊慢慢走到他面前,垂下眼注视着他:“我那时刚刚被观星台重新封了北斗,和归墟东君一起回守海关主持祈安祭典,一面算是代表观星台高层,另一面也算是陪同家属。当时的族长还是洛司楠,你奉他的命令代表蝶族来献贡礼。在庙前的彩幡下,你叫住了我,问我:若种族血脉凋敝,将之不存,该如何在这翻覆更迭的世间得以保全?我当时有点敷衍,说了句尽人事听天命便转身走了。如今看来,你们真的在努力’尽人事‘啊。”

  黎海若微微挑眉,心想这种闲谈一两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洛司榆听到这里扬起脸,从一个死亡角度自下而上盯着北斗并不存在的双下巴。

  “凤翼族的先祖,是凰鸟与闪蝶的后代,身怀一半神血。我一直觉得,你们凤翼族是最危险的种族,天赋中的幻术易形,连荀子姜的三生目都不能完全看破。”白遊按了一下腰间的寒星刀柄,冲洛司榆一笑:“唯有族人之间可靠鳞粉验明正身。族长,您介意让我们这位洛从雪验一验吗?”

  洛司榆把手背在身后,向白遊扬起下巴:“那北斗大人不妨先猜猜,我是谁?”

  黎海若坐在一旁,用杯盖刮着茶叶上的浮沫,懒洋洋地插话:“这有什么好猜的,你是洛司楠吧,洛司榆到底是没睡醒?还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毕竟是同族,我还没那么狠。十倍量的钩吻花,大概够他睡到大劫结束。”冒牌的现任族长洛司榆——前族长洛司楠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再抬起头时,已经变了一张脸。

  他容貌清秀,双眸含笑,天生一张风流多情的面相,不知是本相还是变化出来的。他冲旁边的洛从雪亮出小臂,能看到那里有一个小小反光的蝴蓝色蝶印记。

  洛从雪表情复杂地瞄了一眼,对着白遊和黎海若轻轻一点头。

  “当年您的那句’尽人事‘,司榆他如实转告给我了,我也确实听进去了。”洛司楠含笑道:“本来我被逼宫夺权后,已经决定当个莳花弄草、不问世事的花匠了,但那日南斗顾采衣顾大人来访,我就想到,若不尽快回到族长的位子上,怕是凤翼族要跟着一起湮灭了。”

  说着,他款款起身,向白遊深深地行了一礼:“几个意图勾结外族解封鬼渊的长老,已经被我收押候审,在下愿倾尽一切资源,只求保全凤翼族血脉不绝。”

  白遊听到“解封鬼渊”时挑了挑眉。待他说完后,白遊晃晃悠悠地重新坐回了座位上,向洛司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说。但我有个疑惑,还请族长解释一下。”

  “您说。”

  “顾采衣说,当时您放他进了藏书楼。他在里面不仅翻看了洛从雪看的那本秘典,还顺便看了一下你们的族谱,在里面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凤翼族按辈分给名字取字,无论主族还是旁支,无论血缘亲疏,只要是一辈的,全名中间的那个字都是相同的。顾采衣悄悄拓印了一份族谱给我看,我发现,也许是因为神族后裔的傲气,你们每一代取的字都大而张扬,比如你的‘司’,要么就是如‘世’、‘宸’这一类的。可唯独第二十九代,用的却是表示‘依顺’的‘从’字,而且这一辈的都是在上次一大劫前后出生的,现在除了两个被驱逐的洛从雪洛从云之外,其他的都已经死了。那时的族长就是你,我很好奇,这是巧合吗?”

  洛司楠沉默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抹了一把嘴。

  “小雪和小云都是好孩子,但他们的命不好。若不趁早离开从族谱上除名,恐怕他们也会……”他看着洛从雪苦笑着摇头:“他们这一辈啊,是被天道诅咒了。”

  洛从雪缓缓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当年凤翼族在上一次天劫中元气大伤,几乎断了血脉。我不得不向天道低头,将新一辈的取字由原本的‘召’字改为卑顺的‘从’字,后来又将仅剩的两个后辈逐出家族,才得以保住了他们两个的命。”

  洛从雪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心想改了也好,不然自己就该叫“昭雪”了。

  听起来就很冤,还不如从雪。

  黎海若屈指敲敲桌面,问道:“当年的大劫几乎牵涉到了世间所有的种族,连东海龙族、大荒凤凰都没能独善其身,为何偏偏只有你们凤翼族受了天道诅咒?”

  “是我族自作孽,怨不得其他。”洛司楠伸出左手,一缕蓝紫色的流光从他指尖逸出,在半空缓缓组成了一个蝴蝶纹样:“小雪和小云有个姐姐,叫洛从岚,小雪你知道她吧。”

  “嗯。”

  “她比你们大不少,是你们这一辈最大的,出生在大劫之前。而她为了一己私欲,犯下了大错。”

  白遊和黎海若皆是一愣,黎海若皱起眉:“当年的起因是人皇为平乱,令镇远将军在西川平山坑杀十万叛军连同无数平民,遭了天罚,使得那几十万新死冤魂连同参与了坑杀的士兵一夜之间堕了鬼。同时妖族爆发内乱,连龙族都被拖进了战局。龙族上岸导致东海海底开裂,那一场海啸百年难遇,再加上各地瘟疫爆发,数年后才平息。哪一样都是牵动数万生灵的大变,之后观星台花了近百年的时间追根溯源,桩桩件件都有详细复盘记录,并由功德司长老元琛亲自批注论功过。我并没有在其中见过洛从岚的名字。”

  “我知道,当时镇压平山万鬼是白将军你……拿命填的,但你们或许不知道,鬼渊下镇着的恶鬼里,并没有镇远将军。”

  白遊坐直身子,表情冷了下来。

  “因为洛从岚——曾经叫洛昭岚,在人间化名为招兰,她是镇远将军的夫人。”

  “镇远将军是有一位夫人不假,但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出事后,皇帝给她封了一个诰命夫人,几年后就得病死了。”黎海若说道:“而洛从岚她……”

  “从岚她当年离开蝶族下嫁凡人,却并没有经历大劫,也许是镇远将军知道自己九死一生,悄悄给她用了钩吻花。总之从岚在镇远将军出征前就陷入了休眠,同时镇远将军找了个凡人女子假扮招兰夫人,顶替她留在府中操持。他把从岚暗中送回了凤翼族,请求我网开一面重新收容她。”洛司楠年轻俊秀的脸上浮起一层沧桑的悲戚:“若我当时能察觉那些征兆,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洛从岚叛族,是因为她的丈夫镇远将军?”

  “没错,洛从岚休眠醒来后,事态已经基本去平定了。当时黎先生您应该是回了东海,其他各族也都忙着收拢残部休养生息。从岚得知她丈夫化成鬼被镇在平山下,当晚就再次叛逃了。”

  “不知道是不是镇远将军给她留了什么信物,她竟然能独身硬闯进鬼渊,并带走了已经化成鬼的镇远将军,前后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要知道,鬼渊能沉入平山,是当年的人间战神以一命加上一臂镇住的,下面的万鬼都要永世受到天罚。她强行带走镇远将军,是公然坏了规矩,天道容不下她。”

  黎海若脸上略微动容:“后来呢?”

  “就算带出了镇远将军,她也没办法把鬼变回人。而她做出错事后,天罚降临,同辈的几个族中兄弟姐妹在七日内相继横死。我亲自去找她,想劝她回头,把镇远将军送回鬼渊,我们堵到她时,不知为何,她跑到了熔骨山,带着镇远将军一起跳进了足以熔烧神明的岩浆里,尸骨无存。”洛司楠沉痛地看了洛从雪一眼,低声说:“作为一族之长,我很失败。”

  白遊不为所动,冷静地质疑道:“你确定她和镇远将军真的被熔了吗?”

  “不知道,谁也没有亲眼所见。但改了这一辈的取字后,新出生的小雪小云好歹是平安长大了。她死后,为了保险起见,族中长老商议把他们两个连坐流放,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我看啊,他们是怕被牵连,才把那两个孩子扔出去的。”

  “我知道了。但你刚才说,几个长老要勾结外族解封鬼渊,又是什么意思?”

  “若他们只想弄权、扶植一个傀儡族长被他们控制,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但在我化成花农的那段时间里,见过几位外族的客人。我暗中查探了一下,发现他们要在凤翼族里找到‘天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