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远游>第27章 思忆

  黎海若甫一走出门,就没骨头似的扒上白遊的肩:“没穿鞋,背我。”

  白遊纵容地一笑,轻轻松松地托住他的腿弯。东堂的两位主人就这么踏着夜色,一步一步地踩在古旧的石板路上。地面泛着点潮湿的凉意,街道尽头那间属于他们两个的居室里,顺着打开一条缝的窗口露出一丝龙涎香的气味,准确地钻到两人的鼻息间。

  黎海若理直气壮地赖在白遊背上,刚才那种“天塌下来有我顶”的气势一扫而空。他半眯着眼,搂着白遊的脖子,露出一点惫慵的神色。

  身为一片海域之主的归墟东君,黎海若在陆地上已经很多年没遇上过敌手了,观星台几千年底蕴,尚且要给他七分颜面。这种程度的高人,哪怕再遗世独立,只要还在人间一天,就免不了站在风口浪尖上摇摇欲坠,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膜拜、审视或窥探。

  可黎海若虽然号称在东堂“隐居”,嚣张的做派却并没有跟着一起沉寂。他倒是不会主动惹事,但依然称得上“任性妄为”,对外亲疏远近全凭自己喜好,心情不好时敢直接把南斗顾采衣踢出门,心情好时就像天天九宫格秀恩爱的恋爱狗一样,毫不吝惜地对外展示他的“软肋”。

  “老白。”黎海若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当时……被万鬼围攻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白遊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斟酌了片刻,才语气轻松地答道:“当时也想不了太多,只顾着拿刀砍了,死不死的……再说了,我老婆神通广大的,就算到了冥王面前也能走后门把我捞出来,是吧。”

  黎海若沉默了一会,又问:“很疼吧……你流了那么多血,有没有想我?”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白遊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腾出一只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记,笑道:“除了你我没别的可想了。”

  “当时顾采衣全力瞒下了你受伤的消息,直到你醒过来之后才去东堂通知我。”黎海若浅浅地笑了一下:“他大概是,怕我情绪崩溃,不管不顾地直接杀进鬼渊吧。”

  他就算活了几千年,也做不到完全心之如水超然物外,只是阈值比一般人高得多。归墟东君黎海若就像东海,平日里懒洋洋地在那里浪打浪,一旦起了波澜,那就是足以毁灭万千生灵的大劫。

  但不管怎么样,黎海若的心终究是肉长的,凡间生灵的劣根性他也未必能完全摆脱。一个重伤昏迷、浑身是血的白遊可能会直接刺激得他失控,但一个已经基本痊愈、甚至有精神偷偷跑出去的北斗就未必了。

  顾采衣了解他,知道他千年间藏在心底最黑暗的噩梦来自何方。

  两害相权,他只能取其轻,宁可让黎海若为此给观星台在记上一笔欺瞒之罪,反正账多了不愁。

  “我明天非找顾采衣问清楚不可。”黎海若磨了磨牙:“我之前被他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糊弄了,不想八卦他和那倒霉学生的风流韵事,但显然这位什么都知道,却瞒着不说。否则为什么连荀子姜都不知道你受伤的事?”

  “他那个人啊,惯会扮猪吃老虎。洛从云既是他亲手调教出来学生,绝不可能有本事牵着他的鼻子走。”白遊笑道:”他下棋的本事举世无双,如果有人想把他当棋下,他不可能不做点什么来反击。”

  “白遊。”走到街道尽头时,黎海若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大名:“魂血胆是我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灵光一现才造出来的,天底下就这么一块,我也不知道用过之后会发生什么。穆琮说你把我忘了,那也只是他的推断。所以你跟我说实话,那块魂血胆对你究竟造成了什么影响?”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屋。白遊抱着他往床上一滚,轻声说:“我是武将,是一把刀。前尘种种,该还都已经还清了。十年前下鬼渊一趟,算是偿了顾采衣和观星台的情,从此我的刀锋只负责保护我们的家,这样好不好?你别怕……我……不离开你。”

  黎海若一声不吭地搂着他。

  “好吧,我说实话。”白遊拍拍他的背:“我醒来后,记忆是完全断片的。鬼渊下面发生的事倒是记得很清楚,但和你有关的一切,我……就像被人强行抹除了一样。直到看见你的第一眼,有些东西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他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叹道:“但有一片还是空白的,比如……上辈子的光景。”

  黎海若的身子一僵,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你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

  “我只记得这辈子是在一个村子里出生,无父无母长到二十岁,记得家家供奉的保家仙,记得被一位自称祁北斓的狐仙庇护,二百多年前,我成年后一路南下,在东海之滨的巫神祭台上,遇见了你。”

  “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你告诉我,我们的前缘未尽,按理说那天我应该记起了,可是我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嗯。”黎海若含糊地应了一声:“你脱胎转世,我本应该亲自照看你的。但那时我正好赶上褪鳞,只能待在海里,寒星在玉矿里沉睡,就拜托祁北斓照看你,你二十岁那年祁北斓修炼化出第七尾,闭关了一段时间,正好那年你离乡闯荡,机缘巧合来到了守海关,我那时刚褪完鳞片,正是情潮发作的时候,你就主动送上门了……”

  “你那时似乎是用了什么溯回的法术,让我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前世。能再用一次那个吗?”

  黎海若在被窝里抬起一只手,轻轻点在白遊的额头上:“按理说人一生到头肉身死去,判官朱批论功过,魂魄入轮回,从此就算是前尘过往一笔勾销。但你不一样,你当初未入轮回,而是直接托生于凡胎,理论上不算转世,所以我那个法术只是相当于开了道锁,把你原本的记忆放出来。但这一次,你是被魂血胆强行抹去了记忆,之前的咒语肯定行不通。”

  “魂血胆……”白遊咂摸着这个词:“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你能告诉我吗?”

  黎海若闻言把脸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是拿……你的命换来的……”

  两人相伴近千年,彼此之间几乎没什么秘密。但这块魂血胆,失忆前的白遊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前世”的白遊死于战场,寒星也损毁得不成样子。他把全身的血都强行涂给了寒星戟身,使得脆弱的器灵能用最后那点能量,回到黎海若身边报信。

  寒星的灵体在他怀里消散,黎海若像疯了一样奔向战场。等他赶到时,他的将军只留下了一句血迹斑驳的尸身,和插在身边破碎的长戟。

  寒星已毁,黎海若强撑着将其带回东堂,忍痛把它投入炉火中,把它重新熔成一块寒铁,交给灵玉养护。同时他把从戟身上分离出的,白遊一身的血,异想天开就地取材,炼成了一块魂血胆。

  他本意只是为了留个念想,可那魂血胆内分明有灵光流转。于是他带着这块魂血胆,找到了观星台圣手穆琮。

  穆琮被逼着不眠不休地研究了大半个月,头发差点掉光了,最终判断它可以作吊命的药引,关键时刻能换白遊的一条命。

  再后来,黎海若为了让白遊托生,逆天改命最终耗尽元气,不得不潜回东海深处,独自忍受百年的褪鳞之苦。东堂无主,这块魂血胆就被他寄存在了观星台千重阁。直到那晚在祭台旁的怒涛拍岸声中,二十岁的白遊重新回到他身边。在这之后他也没去取回这块魂血胆。

  毕竟活生生的、能说能笑的人会一直陪着他,他不想再看到那块伤心的红石头,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那人浑身血迹的样子。

  没想到不过区区几百年后,这块魂血胆就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怎么办啊。黎海若想,自己神通无边,能撑起整个东海,却还是会让他受伤。

  这次若没有魂血胆,他是不是要再尝一遍那种锥心之痛?

  那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下一次还会有这样大难不死的运气吗?

  “我……不要……”他想说我不要你保护,话说一半又颤抖着咽了回去:“你要是疼我,就保护好自己……不管在什么时候,别再受伤……好不好?”

  白遊哑然,只安静地把他揽在怀里,一手悄悄插进他后脑细软的头发里。

  这些年你一直承受着这些吗?

  相比之下,自己最多是死了一次重伤了一次,□□的伤口疼也疼不了太久,经年日久伤疤愈合,就能把疼痛抛诸脑后,继续每天活蹦乱跳,甚至借着魂血胆的“附加功能”,一键忘掉过去,一身轻松。

  可黎海若自己承受了多少年锥心之痛啊。

  白遊突然后悔了。他白天还故弄玄虚地跟向顾采衣传播那通“保持婚姻幸福”的爱情理论,可晚上却没能忍住,迫使黎海若回忆起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但现在说什么“对不起”显然屁用没有,白遊叹了口气,决定身体力行。

  他一翻身,把归墟东君压在怀里,伸手撩开他睡袍的下摆,低声笑道:“睡不着了?来接着办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