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四十一章

  他略浅的眼底有个小小的光斑,随着那两分浑然天成的笑意盈盈又灵巧地波动着,还没开口说什么,视野内的景象突然之间颤动起来,脚下的土地一寸寸地开始崩裂,居然是个地动山摇的征兆!

  江练:“……”

  见鬼了!他们自从上来以后都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这天上青云城就要坠落了!什么豆腐渣工程啊?!

  这要是在地上还能跑,这在半空中往哪跑啊!

  不管怎么样,不要失散比较好,他想也没想一把抓住师尊的手,几乎同时,手上蓦地一紧——对方毫不犹豫地反握了回来。

  江练心头一动,抬头看过去,云澹容也在看着他,目光沉稳清冽。

  他忽然就觉得安心多了。

  玉土分崩离析,陈泥碎石挟着两人向下坠落,上方突然飞出个面色不善的中年男子,远处看着倒是仙风道骨、衣带当风,很有高人之姿,嘴一张,有气吞山河之象——“谁他妈把九衢尘拿走了啊?!”

  江练很想感慨一句原来这鬼地方还有人啊,但下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只来得及调整了下姿势,护住云澹容的后脑勺,随后便眼前一黑,不知道撞到什么,不省人事了。

  从黑暗里醒来时先恢复的是痛觉,草药敷着的清爽感紧跟而来,受到外力撞击的大脑还未能很好地恢复运作,云澹容有那么几秒钟的茫然,随后才慢慢清明起来。

  江练呢?自己昏迷多久了?现在在哪里?

  方才察觉到对方有保护自己的意图以后,他没有挣扎,默认了这样的行为,只是又拉了一把,把对方拉进自己怀里,江练的鼻尖撞在他下颔上,呼吸很轻,轻到有些小心。

  某个瞬间,放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突然卸了力气——他就知道江练应该是晕了过去,本想看下对方情况,可脑后忽然一痛,紧接着也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就是现在了。

  他迟缓地动了动眼皮。

  再眨一下,视野里仍然是一片漆黑。

  现在是晚上吗?

  不对,云澹容很快意识到,太黑了,哪怕是没有灯光的夜晚,也不可能黑到这种程度,是真真正正的一点也看不见。

  他抬手去摸自己脑后,摸到布料包扎的痕迹,既然如此,江练应该已经醒过来了,果不其然,几乎在他摸索的一瞬间,有人欣喜地喊出声——“师尊!”

  “师尊您醒了?我在这附近找到了些药材,就帮您处理了下伤口,还疼吗?”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话,大概是已经憋了好久了。

  难怪,他摇了摇头,“不疼了。”

  江练听上去松了口气,“那就好,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师尊您昏迷不醒,一摸一手血,吓死我了,余姑娘没跟我们在一起,不知道掉哪去了,希望她没事,对了,摔下来的时候护神珠碎了,大概是帮我挡了伤害,早知道应该给您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大部分都是重复的话,是在吐露内心不安,云澹容耐心地倾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对方声音慢慢淡下去,他试着闭了下眼,再睁开,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江练,”他语气镇定地喊道,“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偏向刚刚发出声音的地方,但瞳孔仍然是失焦的,江练应了一声,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尾调忽然之间跌了下去。

  “师……”

  云澹容平静道:“我看不见你在哪。”

  有那么两三秒的死寂,对方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会?!是刚刚摔下来的时候伤到眼睛了吗?”

  他没有感觉到眼睛痛,应该是脑后的伤导致的……云澹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脸颊忽然一暖——有人在用掌心轻轻托住他的脸颊,凑近了,仔细查看他的眼睛。

  那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直接洒落在他鼻翼,云澹容很缓慢地眨了下眼,觉得睫毛有些痒。

  江练还在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好像没有外伤,难道是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还是压迫导致的?活血化瘀的药材能不能治好……”

  他盘算着刚刚采来的药材有多少能用,要不要再去采一些,思考之时,有一只手贴上了他的脸。

  那只手白皙纤长,关节处还有磕出来和划破的伤痕,就那样沿着他的下颌线一点点缓慢向上移动,像是在摸索描绘,一直到鬓角和额头之间,忽然停下来。

  “这里……”云澹容用指尖小心地点了点,“是不是曾经有块伤疤?”

  江练一静。

  半晌,他莞尔:“您看见啦?”

  从抬手的高度来看,对方所处的位置好像比他高一些,云澹容不答,只估算着距离,稍稍抬起一些头,又问。

  “那些日子,是不是很苦?”

  那双眼睛弯了下。

  “如果不去算它,那就不苦了。”

  所以还是苦的。

  师尊不知道在想什么,鸦青色的睫毛静静垂着,像是一把浓墨凝成的小扇子,江练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碰到对方的手背,又慢慢贴上去。

  那只手很顺从地被他拉下来,就再也没有放开。

  “师尊您现在看不见,我来当您的眼睛,”他道。

  云澹容点了头。

  江练便清了清嗓,环视四周,开口道:“我们现在是处于一处山林的平地之中,往后皆是树林,我方才采药的时候看过了,至少百米之内没有别的路,更远的地方我没敢去,往前则是一条笔直的长道,两边有一些很奇怪的雕像,尽头看上去是一座宫殿。”

  云澹容越听越觉得有点熟悉,他皱了皱眉,“那宫殿是不是黑黄色的?”

  “是……”江练下意识答道,又突然反应过来,“咦?师尊您能看见了?”

  “不,”云澹容摇摇头。

  难怪他察觉到了魔气。

  他神色凝重道:“是长生天宫。”

  那九衢尘是当年逍遥仙人留下的宝物,也是让青云城能飘浮在空中的原因,有人取走了它,导致那一整块空中楼阁分崩坠落,他们在跌落的过程中误打误撞入了灵虚秘境。

  而跌入的这一个秘境,恰好是长生天宫。

  好消息是至少他们侥幸捡得一命,而且他对这地方略知一二,坏处是这地方危险重重,而他又暂时目不能视。

  江练牵着云澹容走在长道上。

  哪怕眼前一片黑暗,后者的脚步也很平稳。

  “当时来探索长生天宫的,是我、薛仁和雨天师。”

  四位长老中的两位会来倒是不稀奇。

  “雨天师为何也会来?”

  “他虽然修为不算高,但精通药理和阵法,对天地文史也都略有了解,在这种比较……”云澹容顿了顿,委婉道,“莫名其妙的地方,能派上挺大用处。”

  灵虚秘境出现的位置和时间全都毫无规律可循,想出去只能原路返回,可他们不知昏迷了多久,原先那处裂缝早已合上,再想离开,只能碰运气等新的裂缝产生。

  可巧合的是,上一次和薛仁与雨天师一同探索长生天宫时,他们的离开并非是通过缝隙,而是误打误撞寻到了一处阵法,灵虚秘境只能在灵气充沛的地方孕育而出,基本也是个概率事件,有通往外界的阵法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计较那么多了,先出去再说。

  唯一的问题是,那阵法处在遗迹的核心区域之中,因此,哪怕是明知山有虎,也得偏向虎山行了。

  话语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天宫门前,那门上有阵法,江练兴致勃勃,自上一回破阵失败以后,他发愤图强,自我感觉在阵法一道上大有长进,推算了下,结果很喜人——八个阵眼。

  他不死心,再算一次,这回排除了三个错误答案,还有五个。

  江练:“……”

  看来他这半年来,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从阵法里找到阵眼是靠灵力去感知的,云澹容察觉到另一股灵力,就明白他在做什么了,顿时失笑,安抚地捏了下他的手,示意自己来,“这里的阵法更复杂些,如果你想知道怎么解的话,等出去以后我教你。”

  听他这么说,江练一扫方才的恹恹,笑着应了好。

  这阵法当初是雨天师解的,但对他来说也算不得难,云澹容放出灵力,那阵层层相套,足足有七八个,他耐心地剥茧抽丝,到最后一层时,忽然蹙了下眉。

  他再三确认,答案还是没有变化,便不再犹豫,开口道:“有两个阵眼。”

  两个?江练一愣,落笔总有个先后,怎么会同时有两个?

  他并不觉得自己师尊会算错,关键在于——“那解哪个?”

  他说话这会儿,云澹容又飞快地心算了一遍,没错,还是两个,他也拿不定主意,雨天师完全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情,他当时解了哪个呢?

  卡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云澹容眉头越拧越紧,他自己瞧不见,江练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看了会儿,突然开口道:“我上次骗了师尊。”

  云澹容思绪一断,迟了一拍才抬起头,完全没想起来他在说什么,本就没有焦点的眼里满是茫然。

  “什么?”

  难得见他这个样子,江练忍不住笑了声,在对方的眼神转变为疑惑之前,他大大方方道:“我上次说,皱眉就不好看了,那是骗师尊的。”

  “师尊就算皱眉,也好看得很。”

  他停顿了下,又继续道,“只是我瞧着心里难受。”

  云澹容:“……”

  他自觉脸上有些发烫,又想笑,眉头也不知不觉松开了。

  江练又道:“我就知道师尊瞧不得我难受。”

  云澹容好笑,“哪来那么多话可说,我又瞧不见,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话是开玩笑,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在。

  江练道:“换个法子也能看见。”

  云澹容问:“什么法子?”

  江练引着他把指尖放在自己眉间。

  那处微微皱起。

  他道:“这是难受。”

  云澹容无意识动了动手指。

  那处就像春水一样被抚平——“这就不难受了。”

  江练又道:“师尊难受,我也难受,所以师尊凭感觉解一个吧。”

  反正总是会在一起的。

  云澹容听明白了他没说完的话,他没说话,又轻轻摸了一遍,像是在记忆,江练很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对方的手指抚过眉骨和眼睫,还有那块早已淡退的伤疤,被碰到的地方痒痒的,像是有柳絮轻飘飘地擦过。

  片刻后,那只手放下了。

  二选一全看感觉,再怎么繁复的阵法,只要找到阵眼,用一点点灵力就足以四两拨千斤,他选定以后就没怎么迟疑,轻描淡写地解开了,云澹容微微偏头,仔细听了几秒钟,没有听见开门的声响,反而是身边人咦了一声。

  是发生什么了吗?

  “怎么……”

  这句话没说完。

  他猛地转头。

  ——就在刚刚,那只牵着他的手忽然一松。

  “江练?”

  他向着那个方向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于是茫然地停了下来。

  没有回音。

  江练睁开眼睛。

  方才的画面还浓烈似火烧,而如今,却是一片鸟语花香。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山霞光万道,云海翻滚如浪,那波涛中有一银光纤如毫末,再往上一瞧,瞧见一青年薄衣轻衫,眼皮懒懒地搭着,唇边又噙着若有若无的笑,端了几分风流劲儿。

  他独坐高楼,没个正经地斜倚着,手上握着根青绿色的竿,似竹非竹,那根细细的丝线正是从这里垂下的。

  危楼高百尺,云海非海,空无一物,可他分明是在悠闲垂钓。

  那楼上有一台,方方正正,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彩霞般的身影翩然落地,像是凤凰栖息于梧桐,那女子穿着身霓裳羽衣,裙带飘飘,五彩细薄的袖下露出一张玉面朱唇、不似真人的脸。

  她幽幽道:“我美吗?”

  声音柔和,似情人间的呢喃。

  青年不紧不缓,坐起来瞧了几眼,这才慢条斯理道:“姑娘很漂亮。”

  “哦?”那女子眼珠灵巧地一转,手一抬,再放下时竟然变成了张白惨惨的哭脸,她笑吟吟道,“那这样呢?”

  “唔……”青年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会儿,又道:“没那么漂亮了,但令人怜爱得很。”

  那女子手一抬,又变成了笑脸。

  “你这人,油腔滑调的,”她嗔怪。

  “千金难买美人笑,光凭几句口舌之利,倒是便宜我了。”

  他这话说得讨人喜欢,女子又是粲然一笑。

  正说着,那竿忽然剧烈浮动起来,瞧着像是钓上了个大家伙。

  可女子不曾露出恭喜的笑容,反而透出了然之意,掩唇微笑:“你怕是要挨揍了。”

  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她说着就足尖轻点,身影眨眼间飘出十几尺,像片山外浮云般停留在不远处的一棵琼树上,花瓣盈盈错落间,冷冽的剑光像雷般一闪,玉台顿时随着百丈高楼一同被不留情面地一劈为二。

  那青年早有准备,一甩玉竿,轻车熟路地勾住另一高楼的檐角,借力荡起,待他轻巧落下时,本来隐隐有消散之意的楼阁竟然又重新奇妙地融为一体。

  只见云海里匆匆浮现个人影。

  “天底下那么多鱼,你就非得折腾我那一池吗?”

  那人咬牙切齿地喊道。

  “溪、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