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苏感觉到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双手干燥温暖,掌心深处是薄薄的茧子，刮在刚刚哭过的粉嫩脸颊上，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眼前的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纪苏却并没有多么害怕，他伸出手向记忆所在的方向本能的摸索,摸到一只冰冷刺骨的手掌。
那只手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温度，就像是一块刚刚从冰箱中取出的坚冰,冷得吓人。
纪苏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猛的握紧了殷奕的手指。
过了好久好久,又好像没有过去多久，纪苏对时间几乎失去了概念，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的意识中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黑暗和泡沫。
心跳声放缓又加快，未知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纪苏张了张唇，小小声的叫了一声哥哥。
殷奕似乎听到了他的回应,食指无意识的弯动了一下，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就是这样一个极轻微的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殷奕的呼吸声微弱的几乎听不到了,他和纪苏的手指相互纠缠在一起，像是想要在这个寒冷的深夜,汲取最后一丝温暖。
郁怀的手掌依旧尽职尽责的捂住纪苏的眼睛,没让他看到任何血腥骇人的场景,就连那些凄厉的惨叫声，都被他细心的用道具隔除了，争取不给小孩留下一丝一毫的心理阴影。
纪苏虽然年纪小,但并不傻,他大概意识到了郁怀在做什么。
他轻轻皱了下鼻子,闻到了比刚才浓重十倍百倍的……铁腥气。
是血的味道。
………
还在睡梦中的玩家，谁也不会知道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郁怀仅凭一己之力就做出了颠覆整个副本的操作。
普普通通的A级灵异本，走固定的剧情，有特定的副本Boss……然而副本Boss在成为Boss之前就被人为干扰了进程，没有了成为Boss的机会。
他本该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流进最后一滴血液，眼睁睁的看着最重要的人在他面前慢慢停止呼吸，然后饱含着痛苦与怨恨走向死亡……他会变成最凶残最狠戾的恶鬼，将整个孤儿院完全变成他复仇施暴的乐园，毫无顾忌的收割人命……
这是原本的剧情。
但郁怀的出现，使设定的情节走向了另外一个未知的节点。
实行罪恶的畜生在未来得及对纪苏下手时，就被他解决了，副本Boss也就失去了成为恶鬼的理由。
银白色的刀锋在男人的掌间一闪而过，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天花板上，墙壁上，地板上……到处溅满了鲜红的血液。只有他和纪苏所在的位置，仿佛被什么隔绝一般，干净的有些过于彻底了。
郁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神情，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却又像是隔着一层浓浓的雾霭，看不穿摸不透，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特殊的场景，让他感觉到这样的熟悉。
他垂下眼帘，似有所觉的去看椅子上无知无觉的殷奕。
男孩脸色青白，没有一点血色，似乎已经死去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旁边的箱子里，堆放着三四个暗红色血袋，里面全部都是从他身体里抽出的血液……那是一个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失血量，更何况一个身体瘦弱，营养不良的半大孩童。
郁怀很清楚的意识到，殷奕活不成了。
男人几乎可以称作是冷漠的皱起了眉，放在纪苏脸颊上的手掌却没有放下来。
他的脑子里如同一样岩浆一样剧烈翻滚着，有什么即将要突破最后的防线，携着威猛的力度，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出了一个难以愈合的孔洞。
难以忍受的疼痛中，他听到纪苏用稚气的声音询问他。
“郁老师，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
过了很久，郁怀有些艰难的开口。
“……他睡着了。”
殷奕的食指依旧和纪苏的小指勾缠在一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力度却给予了纪苏很大的底气，让他一直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地。
六岁的孩童还无法清晰的认知离别和死亡，也不知道大人无言的沉默和艰涩的声音代表着什么，只天真的以为殷奕只是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他有些急切的询问。
“郁老师，你可以把手放下来吗？我想看一眼我哥哥。”
郁怀没有回答，只是半蹲下身子，将面前幼小的身体紧紧抱在了怀里。
【检测到……未知……碎片，是否融合？】
【……玩家长时间未回答，视为默认融合。】
纷乱的情绪夹杂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男人的脑子里如同炸弹一样轰的一声炸开。
郁怀收紧了拥抱的力度。
他想说，以后我可以做你哥哥，照顾你呵护你纵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可以为你摘下了，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欺负，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过完每一天……殷奕能为你做到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甚至还会比他做得更好……
【融合进度50%……86%……100%】
【融合完毕。】
……
所以不要难过，也不要伤心，总会有人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他们或许已经来到了你身边，又或许在将要来的路上，你永远不会孤单一个人。
…………
字斟句酌的语句并未来得及说出口，眼前的世界就开始一寸一寸的崩塌，失去了关键性的副本Boss，以此构成的副本世界也就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世界意志开始驱逐玩家。
郁怀的身影正在变浅，然后一点一点消失。
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殷奕的……尸体。
空荡的房间中，只剩下了纪苏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弯了一下指节，总觉得就在刚刚他还在勾着什么东西……有点冰，但又似乎很温暖。
幼小的孩童有些无措的轻眨了几下眼睛，面前是光亮如新的地板，以及涂绘着动画人物的墙壁，角落的箱子里堆满各种各样的，小朋友们会喜欢的玩具……
他的脚下还有几颗亮晶晶的玻璃球。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有调皮的孩童利用它们进行了一场短暂的游戏。
“吱呀～”
木门被人轻轻的推开，打断了纪苏的思绪。
迎着暖橘色的灯光他有些看不清来人的身影，但却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心脏也因为未知的惊慌和恐惧，而砰砰砰跳个不停。
温热的手指用很轻的力度，轻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可真让我好找……这么晚了不去睡觉，傻呆呆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极度温柔的口吻，带着几分担心的语气。
年轻的女人抱起了纪苏，唇角扬起柔软的弧度。
“想要玩的话明天也可以来玩呀，怎么大晚上跑到这种地方，还谁也不告诉……不知道阿姨们会担心吗？这个点小孩子就应该乖乖睡觉，不然的话可会长不高的……”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关切的话语。
纪苏僵在她的怀里。
陌生的对话，陌生的感觉……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的木讷和僵硬并没有惹来阿姨的厌烦，反倒让她心疼不已，以为他单独一个人在这里受到了什么惊吓。
年轻女人像是安抚幼崽一样，轻轻拍着纪苏的脊背。
“……是不是害怕了？以后可不能在睡觉的时候偷偷溜出来了，万一有什么坏人出现，看你可爱把你偷偷抓走怎么办？他们坏人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朋友了！”后面的话语完全就是夸大其词的恐吓了，女人好像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及时改变的话语。
“你要是实在睡不着或者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告诉阿姨呀，阿姨陪你一起。”
身后的房门被用力阖紧，女人按下了的灯光开关，暖橘色的柔光瞬间消失，残留的余韵映在白惨惨的墙壁上，像是猩红粘稠的液体。
她抱着纪苏慢慢走下了楼梯，回到了小孩子的宿舍。
这是一间简单的四人宿舍。
墙壁被涂成了小孩子会喜欢的天蓝色，墙角的位置还堆放着一座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绘本和童话故事书。
木质的床铺是上下两层，松软的被褥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纪苏的眼瞳微微转动，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觉无比的陌生。
他被阿姨放到了下铺的床上。
女人帮他盖好被子，细心的掖了掖被角，又从床铺下方掏出了一个玩偶，塞到了他的怀里。
“好了，乖乖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课呢。”
“……上课？”
“对啊，明天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会教你们一些基本的计算，以后出去上学也不会被落下进度。”
纪苏：“………”
年轻女人以为他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出现了厌学心理。
她弯着唇角笑了一下，轻轻摸了一下纪苏毛绒绒的脑袋。
“……是不想去上课吗？你要是感觉累的话，阿姨可以去帮你请几天假哦。”她像是一个再纵容孩子不过的家长，只要纪苏点头说不想去上课，她就会立刻去和老师请假，让他好好歇几天。
纪苏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抱紧怀中的玩偶，苍白的嘴唇微微张阖，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做出了一个大致的口型。
上铺的孩童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半梦半醒间发出几声不甚清醒的梦呓。
女人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放轻了声音：“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不要吵到其他小朋友睡觉。”
“……嗯。”
“真乖。”
女人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宿舍，为了避免纪苏再次偷偷跑出去，她用钥匙反锁了房门。
纪苏没有一点睡意，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呆呆的望着天花板。
他觉得天花板不该是这样的……涂着漂亮的染料，勾勒着花朵太阳的图案……它应该是灰白色的，上面还有几道弯曲恐怖的裂缝，偶尔还会有大块的碎片掉落在地上。
被子也不该这样软得像云朵一样……它应该带着点坚硬的触感，里面的棉花还会一块一块的结在一起，需要用力抖落几下才会均匀的四散开来，盖在身上又冷又潮湿，像是爬满了小虫子。
不过，因为有……存在，他很少会感觉到寒冷，也很少会感觉到不适。
……有什么？
纪苏忽然想不起来了。
过往的记忆大片大片的消失，变成突兀的空白，又被涂上了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色彩。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