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真的有多么想要抽烟，博士只是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去面对特伦斯。特伦斯作为一个仿生人，拥有的并非是那些常规的认知，他的种种表现打破了博士对仿生人有的那些正面的刻板印象，在博士心目中，仿生人应当就是安娜那样坦诚、直率、毫无保留的，那个打了自己两拳的仿生人戴森也是因为想打自己所以就动手了，这才是博士心目中的仿生人。
就好像没有人会相信自己年幼的孩子会在自己面前故作磊落地撒谎，博士很难接受特伦斯是真的觉醒之后跟自己装傻充愣。
特伦斯的伪装并不完美，博士一早就察觉到了他那些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刻意行为，但是博士并不愿意去相信。他给特伦斯找了许多借口，每一个借口都是用来安抚他自己的，现在这些借口全部无用，他必须面对最真实的情况：特伦斯觉醒了，并且学会了伪装和撒谎。
他太喜欢仿生人，太喜欢自己的事业了，对于他来说，仿生人身上有着人类不能完全具备的一切优点，他们是理想化的存在，正因为想要赋予他们那份虚幻、不真实的美好，博士才成为了现在的博士。从私心的角度来说，博士乐于看到仿生人觉醒，单纯、美丽、坦诚、率真的仿生人面对这个世界睁开他们的眼睛，就像是幼年的神明降临在这个时间，这正是小的时候“特伦斯”为他画出的美好的蓝图，为了这个二人共同的理想，博士一直努力着。
然而就是这个被他命名为特伦斯的仿生人打破了他的幻想，让他明白仿生人身上出现的愤怒、攻击性并不是某些模块上出现了错误才会发生的故障，仿生人和人一样会生气，会撒谎，会曲意逢迎……
烟屁股烧到手上，博士才回过神来甩掉手上的烟蒂，在地上踩灭，吹了吹自己被烫到的手指。
并非是年幼的神，只是一种不是由皮肉骨构建起来的“人”。
博士摇摇晃晃站起来，向着他家的方向走去。
打开门，迎接博士的还是站在玄关的特伦斯，如果不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博士会怀疑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晚饭已经做好了，博士。”特伦斯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跟着博士回到客厅。博士看上去十分疲惫，样子比离家之前憔悴不少，特伦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能问，他只能问博士是否需要把焗饭端到茶几这边吃。
“不用了，特伦斯。”博士喝了口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纠结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特伦斯：“你觉得什么是‘人’？”
没有想到博士会问这个，特伦斯片刻之后才做出回答：“人是一种会思考的芦苇。”
博士笑了：“你倒是很会拿现成的东西交作业。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你觉得，会思考的仿生人，是人吗？”
“不是。”特伦斯回答得毫不犹豫。
看着博士露出了不解的表情，特伦斯低下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不等博士追问，特伦斯自己就已经陷入了困境当中。
“你在思考，特伦斯，你正如人一般在思考，人与其他一切生物的区别就在于他们会思考，无论是思考有目的的事情，还是无意义的内容，那些思考充斥着人的一生，推动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既然你在思考，那就好好问问你自己，你是‘人’吗？”
特伦斯只觉得自己内外温度都在升高，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博士正死死盯着自己，特伦斯第一次觉得那双绿色的眼睛如此锐利，他不敢看。特伦斯的后台在飞速运算、检索，试图在人类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是否有只言片语能够代替他作答，但是没有一个模块能够给出答案。用来监测特伦斯运行情况的终端发出警报，机械女声提示仿生人核心过热，需要散热或远离热源，避免烧毁。若是在以往，博士一定会优先给特伦斯散热降温，但是这次他没有，他还是十分冷静地看着特伦斯，在等特伦斯的答案。
特伦斯几乎要到极限了，一双眼睛红得怖人，内部过热导致他仿生外皮也变得微红，博士都能听到他散热扇在超负荷工作发出的噪音，他张开嘴，模拟人类说话做出的口型已经跟不上他发出的声音，他看着博士，问：“如果我是人，那么您作为创造我的人，您是神吗？”
一个曾经想要问的问题，被放在这里，像一根刺，迎击博士的试探。
说完这些，系统的强制保护程序启动，特伦斯像是被人突然拔掉电源一般停止运行，站在那里不动了。博士叹口气，过去打开特伦斯的外壳辅助散热，并且开始动手将原本的散热扇拆下来换水冷。一边干活，博士一边感慨，特伦斯这次不是像常规那样给出答案，而是用问题来反驳问题，博士越来越无法想象特伦斯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了。
这之后特伦斯没有了散热方面的问题，博士和他也都对那天遗留下来的问题闭口不谈，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普普通通换了个散热而已。博士的互动项目也进入了尾声，这些天因为万妮莎家里有事耽误了，为了平衡两个人的进度，博士也没有多么认真干活，拖了很久才结束亲吻这个部分。
博士宣布他要去休息之后，特伦斯仍旧站在那里看着博士，博士关掉终端和电脑之后发现他还在原地，有些疑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抱歉，博士，我只是想知道，人的相貌也无非是五官的排列组合，只是五官上微妙的不同，为什么只有您如此迷人？”
博士皱着眉看着特伦斯，老半天才笑出来：“你这是看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吗？”
特伦斯看博士笑了，他也跟着笑。
博士伸手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揉了揉特伦斯的头发，然后就拿着他的马克杯离开了房间。特伦斯歪了歪头，他不明白博士在笑什么，他确实没有看“不好的东西”，博士为什么要问这个？
博士在客厅坐着刷新闻，特伦斯走到他旁边，弯腰吻了吻博士的头顶，博士立刻伸手扣住特伦斯的脖子让他无法起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仿生人：“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我想对您‘表示喜爱’。”
博士松开手，身体向后仰，他没有想到特伦斯已经完全不掩饰了，特伦斯的眼睛迅速转绿，最终在博士眼前变成危险的橙色，他就这样透过橙色的眼睛与博士对视，二人眼睫的距离不超过两个拳头。博士正要说点什么把尴尬的场面尴尬的气氛转移开来，至少支开特伦斯让他去干点什么，但特伦斯没有给他机会。
哪怕是在仿生人当中，家政型仿生人的力量也是最高的，所以在家政型仿生人面前，人类的力气很难起到作用，博士完全无法推开特伦斯，甚至只能被迫配合特伦斯的动作，先前为完成项目录入的那些动作此时综合起来作用在博士身上，博士只能被迫接受这个不知轻重的吻。
人类的生命如此脆弱，特伦斯能够感受到博士因为缺氧导致的呼吸心跳产生异常，博士的脖子就在自己手中，只要用一点点力气，这个鲜活的生命就会终结在这里，而博士不会有任何反抗的能力。感受着博士的心跳和脖颈处的皮肤，特伦斯想知道，博士在想什么呢？这样好奇着，特伦斯放开了博士。
博士瘫在沙发背上喘气，过了一会儿才摸起来终端，开始像往常一样碎碎念着开始工作：“动作都是之前输入的，综合起来的效果不错，流畅程度也超出我的预期，后期这部分的二测时间都可以缩短一些了。不过还是有些问题，必须跟研发部说一下，伴侣型的力量指数最好调得比警用型更低，绝不能对标家政型和工人型，最好还是按照普通人类的力量程度来设定，最好是比平均值更低一些，毕竟是特殊型号，牺牲一些泛用性应该没有问题。啧，这个应该写个报告……”
“博士。”特伦斯小声喊了一声。
博士已经展开了软式键盘，正在小声嘀咕着写报告的开头，两只手在键盘卷上敲得飞快，根本没有听到特伦斯在喊自己。
特伦斯立刻抽走了博士手里的键盘卷，按着博士的肩膀把他控制在沙发背上，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特伦斯皱着眉，面对着这张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的脸，没有控制好的声音忽高忽低：“刚刚并不是一次测试。”
博士愣了愣，然后“啊”了一声，他表情变得有些尴尬，犹豫着，博士拍了拍特伦斯的手背：“你先放开我。不论你对我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这样的压迫感只会让我对你心生恐惧和厌恶，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所希望的。”
特伦斯立刻放开博士乖乖站好，顿了顿还把键盘卷放回了博士腿上，博士笑了，看着特伦斯，神情有些无奈：“你想要对我表示喜爱，夸赞我的外貌，强吻这些或许表达了你的想法，我也确实收到了，但是如果你希望我给出一定的反应，这就很困难。”
“为什么？”
博士耸耸肩膀：“在人类的关系中，不经过对方的允许就去亲吻抚摸做一些亲昵的动作，是非法的，我们有一套完整的法律来应对这样的情况，来确保每个人都能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伴侣，而不是被不喜欢的人‘猥亵’甚至‘侵犯’。”
特伦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浏览过人类的法律，可是他并不会把自己的行为与法律中禁止的条文联系在一起，或许警用型会这样做吧。
“测试的时候我是允许的，我限制了动作，并且也告知过你可以不接受，但是刚刚那个明显不一样吧？”
面对着博士提出的问题，特伦斯低下头：“是的。我知道了，之后我想要吻您的时候，需要提前询问您的意见。”
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又好像也对。博士点了点头。
“那么怎么样您才会答应呢？”特伦斯继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