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干等着万妮莎那边追进度也不是个事，萨尔瓦过去给万妮莎帮忙，特伦斯就自己在实验室里收拾。拉开博士的抽屉，帮他把那些胡乱塞进去的文件一一整理好，叠放整齐，最大限度地收纳起来，给抽屉腾出新的地方。收拾到最后，特伦斯看到了一张被压在最底下的照片，照片上面的少年显然是博士，绿色的眼睛弯弯带笑，仿佛在发光。少年的博士一头短发收拾得很好，衣服也干净规整，小皮鞋擦得反光，跟长大以后从床上爬起来套上白大褂就算收拾好了的差别很大。站在博士旁边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也在笑着，手背上还有用彩笔画的乌龟兔子，犯人的手就被他牵着，咧着一张嘴。照片翻过来，背面用不怎么好看的字写着“和特伦斯的最后一张合照”。
这个人也叫特伦斯。不，应该说，是这个人的缘故，自己才叫特伦斯。特伦斯看着照片上的人，如果由博士决定而不是万妮莎博士决定自己的外貌，是否博士会照着照片上的人来？这样小心翼翼将一个人的照片放在抽屉最底，博士对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看待的？
特伦斯犹豫着，将照片放回抽屉最底，用整理好的文件盖住。
博士一直在万妮莎那边忙到下午五点，万妮莎宣布接下来的事明天再做，博士才回来。看着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实验室，博士挑挑眉毛，对着特伦斯竖起大拇指：“有你给我收拾房间就是不一样，这里总算能看了。”
特伦斯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忙了一下午有些饿了，正好，特伦斯，陪我出去吃吧，我想出去走走。”博士脱下来他的白大褂，去更衣室换了一身便服出来，除了鞋子正八经穿在脚上了之外，博士还特地戴上了口罩，只把两只绿色的眼睛露在外面。特伦斯安静跟在他背后离开了实验室，并且帮他锁好了门。
博士的头发乱糟糟，特伦斯走在他后面，一直在盯着博士的脑袋看。离开伦道夫仿生人研发中心的大楼，博士把手揣进风衣的口袋里，他是个有些消瘦的人，风吹来，他的风衣外套就开始摇晃，叫人担心他是否会着凉。特伦斯跟着博士穿过两条街道，拐弯下了一个不那么起眼的楼梯，博士就像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一般轻车熟路地拐进一个桥洞。
桥洞里到处都是摆得乱七八糟的身体和四肢，流浪汉们身上发出难闻的烟酒气和令人反胃的馊味，他们在这里睡着，或者死了——没有人会刻意去分辨这些。无视掉路边躺着的流浪汉，快步穿过这幽暗的桥洞，博士在重新回到路灯下之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放满了脚步，把特伦斯拽到他身边：“你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是‘被这个城市抛弃的人’。”
“有的人身边还带着牌子，上面写着……”
“你也看到了啊，‘仿生人让我穷困潦倒妻离子散’。他们大多数人沦落至此，是因为仿生人技术的普及，颠覆了原本依赖廉价劳动力的部分低技术力轻工业，流水线上工作了几乎一辈子的人们失去了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也就意味着还不上银行的贷款，欠贷后利息和罚款只会越来越高，随着信用崩溃，他们房子和车就会被收回，家庭就会难以为继。”一边说着，博士一边往他要去的那家披萨店走，特伦斯已经通过这条街猜到了博士要去哪儿——从特伦斯系统的内置地图上，附近有一家博士经常喊外卖的披萨店，是已经被特伦斯标记过的红标地点。
“我对此感到抱歉。”特伦斯说。
博士一摆手：“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忽然，博士忽然倒着走了两步，准备到路对面去。在路对面，一个女孩坐在花坛的边上，怀里抱着一把掉了漆的电吉他，话筒和音响都摆在她脚边，她正抱着吉他发呆，没有人来向她点歌。特伦斯对那张脸有点印象，那是一个虚拟偶像仿生人，是最早出现的仿生人类型，没有投入生产。
博士走过去，那个虚拟偶像仿生人抬起眼睛来看着博士，脸上带着调皮的笑：“要听KITO唱歌吗？KITO可是很厉害的啊，什么样子的歌都能唱！”
博士脸色不是很好，他看着面前的仿生人女孩，半天没有说出来话，最后他看了看特伦斯，特伦斯不知道他需要自己做什么，博士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向仿生人女孩：“你为我唱歌，我又能给你什么报酬？”
“报酬是你给KITO的掌声哦！KITO需要你的喜欢。”女孩把吉他抱好，等待对方出题。
博士叹口气：“我要听《魔笛》中夜后咏叹调。”
女孩于是放下吉他，脚边的音响立刻播放起了音乐，她张开嘴巴，夜莺一般的声音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契合着音响播放出来的有些杂音的乐声，博士为她献上掌声和微笑，临走前送给她一块音响能用得上的电池作为报酬。
“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听到博士这样问，特伦斯有些拿捏不准应该如何回答，他犹豫着答复说他觉得十分完美。
博士点点头：“你听不出来，这很正常。KITO研发的时候我的导师带我参与过一部分工作，她的音准十分完美，并且也对已有的音视频进行了最大限度的模仿，但是仍旧不行，与那些真的花腔女高音完全不一样，电子合成音是单薄的，或许你理解不了，很多人都做不到和KITO一样用极其严格的音准坚持唱完这一段，但是哪怕是他们拼命拉上去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的声音，也是有‘厚度’的，它的特质来源于来自人类的声带，而KITO之所以能够精准发音正是因为它是电子合成音，如果要给她安装模拟声带，她发出的声音只会古怪又难听。KITO也没有声音与声音之间的差异，哪怕再仔细地去琢磨如何让仿生人发出饱含感情的声音，那些情绪都只是模仿。只要是模仿，就总有它无法打动的感受者。”
特伦斯跟着博士走着，没有说话。
“KITO唱歌是这样，那些觉醒的仿生人也是这样。在我看来，觉醒的仿生人只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能认同他们说的‘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人类的感情由多种激素控制，受很多东西影响，仿生人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博士忽然站住，特伦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一个女人忽然压低了帽子，低头匆匆走向能够遮挡她身影的地方。是安娜，特伦斯可以确定。
“怎么了，博士？您还没有说要去哪里吃晚餐，还有很长一段路吗？”特伦斯向博士询问。
博士慢慢转过头去：“快到了，走吧。”
果然是那家披萨店，博士带着特伦斯进去，要了三个九寸一个六寸的玛格丽特披萨，在披萨店的角落坐下来。
“按照您的食量，您应当吃不完这么多，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十二分，过量摄入热量高的食物会影响您的睡眠。”特伦斯提醒他。
博士点点头，把口罩摘下来收好：“是啊，吃不完，我吃六寸的就行。”
“我不理解。”特伦斯说。
博士看了他一眼，笑了：“得了吧特伦斯。一会儿我会让他们把那三个大的披萨打包起来，回去的路上放在桥洞底下，虽然不管什么用，但是好歹他们今天不会饿死，算是我对他们现状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赔罪了。这么说可以明白了吧。”
特伦斯看着博士，博士忽然伸手掰住他的脸，强迫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跟自己对视，特伦斯看着博士眼睛里映出自己的样子，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怎么了，博士？”
这时店员把披萨端过来，想要放在桌子上，博士才放开特伦斯，对店员抱歉地报以笑容。店员则是顶着一脸“我都明白”的表情迅速离开了。
博士吃着披萨，用便携终端刷着网络上的讯息，尤其是关于仿生人的论坛和网站，他保存了二十几个，一有时间就会上去看看，始终关注着人们对仿生人的态度。仿生人觉醒的事情被警方压下来，没有多少人知道，只有寥寥几个帖子在说好像看到了在自由行动的疑似仿生人的人，但是跟帖的也都觉得是胡乱猜测，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特伦斯不需要吃东西，他安静看着博士，感觉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看论坛，于是提醒他最晚进食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九点。
博士看了一眼时间，招呼店员把剩下的披萨打包起来。
分完披萨回去的路上，特伦斯忽然问，爱是什么。博士戴好口罩，扶了扶眼镜：“你是因为万妮莎博士说的那些才问的吧？爱是一种十分模糊且包容的感情，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同，我只能给你解释我认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