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支恰在低沉的光线中醒来。
他并不知道时间，只试着攥紧手指，确定了这是现实世界。在模拟器中呆了太久，突然恢复现实的体感，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躺了片刻，他才慢慢坐起身，先观察他所在的房间。
这里应该是霍汲居所的某个客房，整洁干净，大扇的落地窗立于床侧，窗外的城市景象尽收眼底。除了书桌和床，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小书架，于顶层摞着几本书，显然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九区多雨，缠绵的雨势几乎覆满日历。
待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后，支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的衣物换了，当下穿一身柔软的米白色圆领睡衣，没有拉链和纽扣，甚至连缝线的痕迹都隐藏起来，与其说是睡衣，倒更像是病号服。
扶着床沿，他缓缓起身，顶着虚浮的脚步，走到窗前，看向外面。沉睡的这段时间，他只靠营养剂维生，整个身体快速消瘦，即使走动，也不看出睡衣下的身型。
“你好呀支恰，你终于醒啦，不过我要提醒你，窗户附近已被设置为危险区域，请尽快远离那里。”
那欢快的声音突然出现，支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慢慢转过身来，看向房间的隔断墙，看向嵌在那里的一块方形屏幕。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呢，今天是第五十三天啦，五和三，正好都是我的幸运数字。”房间系统听着像在笑，“接下来是洗漱时间，我会在这个间隙为你准备好早餐，只是我对你还没有足够的了解，希望你能提供一些你的喜好。”
房间系统的声音稚气可爱，听起来只有七八岁。语言习惯也不似官方一板一眼，估计也是霍汲有意为之。
不见支恰回应，系统继续道，“你可以叫我小夜游神，任何时间，只要你叫我，我就会立刻出现，当然，有的时候你不叫我，我也会来找你玩儿的。”
该不是凑巧，支恰小时候养过的那条蛇，也叫夜游神。通体漆黑，被拔掉了毒牙，经历了几年实验研究生活，列入了开放名额，然后机缘巧合，被支恰领养。不等支恰成年，夜游神就生病死掉，直到灾变前，支恰都还留着它住过的生态缸。
给房间系统取他宠物的名字，也像是霍汲能做出来的事情。
支恰一直没有回应，转身去卫生间洗澡，他在里面呆了很久，出来时，从传送门送来，却被小夜游神说成是他准备的早餐已经凉透。
支恰一口未动，坐在窗下，开始长时间地发呆。
小夜游神几次催促他用餐未果，用说悄悄话般的语气劝告，“支恰，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有监测数值不达标，强制喂食的设置……”
没得到回答，小夜游神乖乖噤声，直到中午，才又尽职尽责地提醒，“支恰，为了保持身体健康，每日应保持充足的日晒，请移动到日光区域，我个人的建议，你可以拿取书架上的第二本书，十页的阅读时间，就能达标。”
他话音落下，书架旁上方的墙壁立刻探出日光板，和煦如春日的拟态光洒下，推来暖洋洋的青草气息。
见支恰纹丝未动，小夜游神又自主更改了设置，让日光板沿着墙壁内的轨道，静音移到了支恰头顶，进行今日的日晒行程。
天色黑下来前，小夜游神还尝试过几次沟通，但几经尝试，都没能听到支恰的声音。
到了晚间十点，小夜游神开始提醒支恰休息。
细密的雨下了整天，玻璃上的水汽也罩了整天，支恰面向着窗外的霓虹夜色，看着许久未见的秩序城市，宁愿自己还在梦中。
忽然，他身后，只亮起一盏夜灯的房间，射来一束浅淡的蓝光，细小的光粒浮动，转瞬凝聚成影像。
手掌高矮的小男孩出现在他脚边，七八岁模样，穿短袖衬衫和短裤，眼眸亮晶晶的，小肚子圆鼓鼓，正是屏幕后的小夜游神。
“支恰支恰。”小夜游神抬手，只碰到支恰的裤脚，“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就会想跟我说话了？”
闻声，支恰垂眸看了看他，再抬眼，下意识看向了房门。
小夜游神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想了想又转回来，很是为难的样子，“支恰，你暂时还没有出门的权限……你是因为这个一直不高兴吗？”说着他肯定地拍了拍胸脯，“没关系的！相信我！你只要根据我的指示做，各项数值达标后先生一定会让你出去，我保证！”
看见支恰又将目光转回窗外，小夜游神大眼睛滴流乱转，“支恰，你想要一个睡前故事吗？”他摸了摸肚子，“我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静默一阵，支恰看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首次得到支恰的反馈，小夜游神很惊喜，做了个小跳步，再次真诚建议，“心情不好时，安静入睡是很好的选择，我们快休息吧，根据今天的比对，我已经记录并删除了所有你不喜欢的食物，希望明天的餐食你会喜欢，因为我不希望对你做出强制喂食的举动，我希望你开心且轻松。”
待支恰上了床，小夜游神贴心熄灭了夜灯，只在墙壁屏幕的左下角，留下浅淡的蓝光，示意自己一直都在。
当天的工作日志他记录了很多，末尾的工作小目标，他左思右想，填写了，能够听到支恰的声音。
如霍汲所说，在第三天的时候，支恰见到了支惜。
支惜于清晨进入房间时，支恰还在睡觉，被不小的重量压住，他忽然惊醒，看见面前的脸孔后，又陷入恍惚。
支惜穿着校服，书包扔在床角，校队徽章别在左胸。他跪在床边，上半身压着支恰，蹭着他撒娇，“哥，你怎么还不起啊，我都饿了，起来起来快起来！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吃早饭的吗！”
支恰一直盯着他看，甚至忘了眨眼，后迟疑地抬手，摸了摸支惜的发顶。
支惜先是笑弯眼睛，又蹭了蹭他，接着头一歪，小声嘟囔，“哎呀，别把我的发型摸乱了。”
之后，被支惜拖着，支恰坐到了桌旁，和他一起吃了早餐。支惜吃得很少，不停往支恰嘴里塞东西。
吃过东西，他们一起打小夜游神提供的游戏，到了中午，向来对游戏痴迷的支惜，却果断暂停了游戏，说自己想和支恰一起看看书。
支恰被他拉到书柜边坐着，日光板伸出，他们一起接受了十页阅读时间的日晒。
闲散的时间里，支惜甚至做了几项课后作业。到了小夜游神建议的入睡时间，他就拉着支恰上床，还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张床上。
以小夜游神的角度来分析，名为支惜的仿生人来到以后，支恰确实有了少许变化。比如，他会吃东西，顺利解除了强制喂食的可能性，再比如，他不会再一整天呆在窗边，活动量微量增加，且按时日晒和入睡，这对他的达标都很有帮助。
虽然如此，小夜游神也只仅仅承认，仿生人只是比他更具有能动性，并非更优秀。
小夜游神不需入睡，在夜里，他看到支恰给那个仿生人掖被角，看到他轻拨他的头发，然后悄无声息地叹气。
仿生人的话非常多，他总有话题，小夜游神觉得这方面值得他学习。仿生人也总问支恰为什么不说话，但支恰就是不说话。
这在小夜游神看来，是不利于达标的一项。
仿生人在这里住了几天，又一天的睡眠时间，小夜游神听到他和支恰聊天。
他趴在支恰身上，像一个困倦的孩子，声音轻轻的，“哥，我不想再回学校住了，你帮我写个申请，我来你这里住行吗，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保证听话……”
支恰长时间沉默，仿生人就把这当做拒绝，他哼哼唧唧地嘟囔，“好吧，那我以后一放假就来你这里，反正我就是要见你，我想每天都见到你，你都不知道，一天看不见你，我都会很难过……”
听到这里，小夜游神便更肯定，这个仿生人的最高执行指令，和他是一致的。
接着，小夜游神看到支恰环住了仿生人，轻缓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非常温柔。
然后小夜游神进入了休眠模式，只留屏幕上浅淡的蓝光，以防打扰他们休息。
到了后半夜，在小夜游神以为支恰已经进入深度睡眠时，那人却掀开被子，光脚下了床，再次坐到了窗边。
支恰开启了窗幕，窗外，又在进行新一轮的城市排列。
斜对面的高楼顶端，悬浮着一架巨大的面相灯，荧紫色的光占着半个窗口，它周身，一颗绿色的球状灯，沿着无形轨道运行，似乎在演示某种原理，但并不明显。
面相灯随着高楼，随着轨道，缓缓由东向西移动，经过窗户的正中央后，不可避免地再次远离。支恰却依旧一动不动。
小夜游神这才知道，原来支恰什么都没在看。
他看着支恰，背影单薄，脸上的光随着城市移动而变换，表情却是一味的沉静没有生气。小夜游神知道，支恰沉浸在某种负面情绪中，让他看起来非常悲伤且孤独。
小夜游神思考过，他可以再次出去，拍拍支恰的背，这或许会让他好些。
但他没有实体，他只能是一个影像，他拍抚的动作，无法达到肢体接触上的安慰，不同的维度，让他的安慰近乎徒劳。
于是，他只是亮起屏幕，示意支恰他在这里。
“小夜游神。”
听见陌生的声音，吓了小夜游神一跳，但他即刻将那声音录入了系统。支恰的声音很好听，与他想象的有几分相似，几乎让小夜游神产生了陶醉的情绪。
“让他把他带走吧……”支恰说。
他一连说了两个他，小夜游神很准确地会意，第一个他，是指先生，第二个他，说的是沉沉入睡的仿生人。
“支恰，你的声音很好听，你应该多交流，这对达标也很有益处。”小夜游神由衷地说。
之后又是良久的沉默，久到小夜游神觉得自己亮起屏幕是一种打扰。他再次留下浅淡的蓝光，以自己的方式陪着支恰。
城市排列在凌晨悄无声息地完成，小夜游神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故障，因为很奇怪的，他听到支恰轻轻笑了一声。
但接下来支恰又说话了，而那句话，让小夜游神知道，他没有故障，笑声是支恰发出的，因为那声无奈且苦涩的轻笑，和他的话，情绪相符。
支恰看着窗外，似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目睹你的死亡，世间最无趣。”
小夜游神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却不想支恰得不到回应，他没有亮起屏幕，只用童稚的声音，真诚道，“支恰，我的最高指令是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我不愿目睹你的死亡，我为你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