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众人才发现,除了致命的贯穿伤,季方允身上还有很多伤,其中让所有人都哑然的,是他失去了他的舌头。从断面可推断,是被活生生扯断的。
为此,狄音的心肺精神都再次被撕裂,甚至无从表达,只得反复被沉痛和负疚拉入深潭。列夫已死在冰原中,他便将这仇恨全数记在了拜尔斯身上,誓死要将人抓住。
几天过去,季方允都还持续处于昏迷,学校现有设备做不到修复他的舌头,几经尝试失败,支恰再次想到了置换屋。
和余昼驱车到达置换屋时,外面又开始下雨。近日来,天气闷热得不像话,不等地面水迹蒸发,下一场雨就会随之而来。
木质高塔内,景象同上次来时没什么差别,昏暗光下,无数个冷灰色的金属匣子依层排放,夹杂着烛火气味的幽深香气,飘荡在空中。
发现有人来访,管理人从暗门后出现。女人依旧一身合体旗袍,左臂上缠着条基伍树蝰,正在吞咽进食。
她轻轻扫过两人,目光在支恰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显然是认出了他。
女人扭动曼妙身材,几步走到正中央的柜台后,指甲无声划过桌面,片刻后,一只鹿角虫从中爬了出来。
她稍稍偏头,“谁来?”
余昼上前,在虫子的背屏上输了一串数字,看着影像跳出,“我们需要一套语言系统,神经或思维传导都可以,精巧些,隐藏式最好。”
影像上,多是些高价值物品,几年来,学校存放在置换屋的东西不计其数,为得就是这种意外状况。
女人懒懒扬眉,悠闲开口,“我这里的,达不到你的要求,可以录入个信息,有结果了,我们会联系你。”
余昼面色忽沉,下意识看了支恰一眼,“要多久?”
女人不急不缓,垂目在自己的宠物身上,“在这里消失之前。”说着她又提起眼眸,望向支恰打量着,“你呢,要不要也录入一下,那样一条裙子不好找,却也并非不存在。”
各自录入信息后,两人驱车离开。支恰坐于副驾,胳膊搭在窗边,小臂被雨水沾染,沉默不语。
余昼就不同,旁边坐着支恰,他就总有话说,“想什么呢?”他的目光稍稍往身旁瞄了一眼,“其实我一直都还挺好奇来着,你知道置换屋是谁创立的吗,我没见过置换屋前,就先听过它的规矩了,说置换屋,是孤儿区最后的秩序,不能破坏,你听说过吗?”
支恰头侧在窗外,并不接话,余昼又悄声瞄他一眼,眸色随之沉下,思虑过后缓声道,“我们先等等看,要是……等人醒了还没有消息,可以先用这里的,这是最坏的打算,我会尽我所能,找到最合适的系统,不用担心。”
又沉默片刻,支恰才抬起胳膊,手指抚着太阳穴,“我没在担心这个。”
余昼冷不丁地皱皱眉头,忽得有些紧张,有些话他憋了好些天,当下突然忍不住了。他脸向着前方,目光却在游移,“你知道吗,狄音他求婚了……向季方允。”
支恰转过头来,轻抬眼尾,示意他继续说。
“之前……你、你看见,看见季方允被吊在那儿,整个人都……崩溃了,我从没见过你那种样子。”余昼几度磕巴,接下来的话甚至有些酸涩,“说实话,我知道,如果吊着那个人换成我,你不会那么失态……我、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季方允?”
说完他才又对上支恰的眼睛,那人一直看着他,不闪不躲,也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甚至撤下他一贯的笑意,就只那么看着他。
像看一个智障。
收到这样一个饱含嘲讽及无奈的眼神,余昼却如释重负,他猛地松了口气,浮出些惊喜笑意,又飞快藏起。他就怕支恰目光躲避或矢口否认,他这表现,反倒证明他和季方允没有其它多余感情。
有了满意的答案,余昼神经立刻松弛,自然引回话题,“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博士,”支恰几不可闻地一叹,目光并没有落在什么实质的地方,“拿到他要的东西,他就会继续研究吗。”
余昼满不在乎地靠着座椅,“这还真说不准,他那种个性,总能给自己找些麻烦。”
支恰的思绪明显走远,“那我们,能做什么?”
见支恰是认真在问,余昼立刻收敛,片刻的思考后,他忽然侧头,正和支恰默契对视,两人不约而同道,“梅提查帕。”
余昼勾唇一笑,“没错,博士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违背者,而梅提查帕是一个不动摇的抉择者,他会推动博士做出选择的。”
“那如果违背者真的完成了违背,我们能做什么?”支恰再次询问,口吻已截然不同。
余昼笑意更加明显,“这简单,要是真的成功了,我就拿个大喇叭,满世界跑着喊,让那群笨蛋后悔。”
这很像他的行事风格,支恰摸过窗边的水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学校时,他们赶上了雨水暂歇,也正是晚餐时间。
一同走向餐厅,余昼自然提议,“去我那边坐吧?”
长久以来,不停歇的纷争,他们鲜少安稳在学校吃饭,支恰他们便依旧坐着角落位置,用着燃料桶和木箱,即使余昼给他们空出了大桌子也不搬,好像有意为之。
支恰轻轻摆手,故意客气道,“不用麻烦了。”
邀请再次被拒,余昼一阵放空,“行,那我坐你那桌。”
当座椅的木箱按人头算,余昼想跟支恰一桌吃饭,只得自己去搬椅子。桌前,双胞胎已经在等着开饭,阿佘不在,估计是在补觉。
听见支恰坐下,双胞胎却头也不抬,趴在燃料桶面,抓着匕首,愤愤捣鼓着什么,分外认真。支恰凑近一看,是两只皮肉已干皱的断手。
在饭桌上看见一双人手,他下意识后靠,玩笑道,“最近学了什么巫术吗,谁的手?”
“列夫。”两人听着闷闷不乐,手上却不停,贴着手骨剔下皮肉,露出骨头,“这是我们送季方允的礼物,但狄音说它们很恶心。”
说着纳提一顿,眯眼打量了一下,接着举起剔了一半的那只手,朝支恰晃,“这样是不是好些了?”
支恰语塞一瞬,随即点头,“好多了。”
司洛特将剔下的皮肉刮在桶边,“我们打算只用指骨,穿一条项链给他,剩下的部分可以送你,做一只护腕,或胸针,你更喜欢哪种?”
支恰正想着如何让双胞胎打消这个念头,肩头便先被拍了一下,刚侧头,忠姨也在阿佘的位置坐下。
替换过零件,又经过几天修养,忠姨已能自如活动,因休眠及时,身体也未留下什么不良症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支恰冲他笑笑,“气色看着不错。”
忠姨回他一个短促的笑,摩挲着交叠的手,斟酌着开口,“……我刚去看了方允,伤口恢复的还不错,狄音在陪着他。”说着他不由开始咬牙切齿,“贯穿伤和上次一个位置,那群畜生……就他妈是故意的……”
支恰预感到他想说什么,选择安静等待。
“我……”忠姨舔了舔干燥的唇,眉间重复皱起,“我觉得很抱歉,前段儿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本意是不想麻烦你们,却给你们惹了更大的麻烦,我以为自己还能撑些日子,谁知道……我真恨我自己,恨这把老骨头,如果方允醒不过来,我真的、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狄音,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我真的很抱歉……”
支恰稍稍颔首,平声道,“这是季方允自己的选择,我无权代他接受你的歉意,只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把错误归咎到你身上,也不会希望你感觉抱歉,但这些话,你可以再说给他听。”他轻轻翘起嘴角,“他一定会醒过来。”
他话音落下,余昼也穿过整个大厅搬来了椅子,二话不说挤在两人中间。方才远远看见忠姨,他就已大概猜到两人在说什么,然后特意等到支恰表情舒缓,才塞了进来。
落了座,他三两句开启别的话题,还不忘夸夸双胞胎的“工艺品”。作为末位人员,支恰他们一直最后领取物资。余昼跟在几人后面去领吃的,眼见着他们领了几块碳水冻和丁点儿固体物不见的罐头汤,气得直冲分发那人使眼色。
结果分发物资那人以为余昼是嫌他动作慢,手一抖,给支恰的汤还撒了大半。
支恰一走,余昼立刻拎起汤勺要敲人,想着可能被支恰看见,又压下火气把勺扔回桶里,痛心疾首地咬牙,“你小子眼睛留着干什么用的?看不出你嫂子很瘦吗!”
“老、老大……”被余昼揪着衣领,手下瞬时冒了一脑门汗,但摸不着头脑,“……哪、哪个是嫂子?”
余昼揪着人朝支恰的方向转,“看好了,最漂亮那个!”
“是、是老大,看见了,但、但他说……”余光中瞥见余昼的脸色,手下立刻哆哆嗦嗦且识相地改口,“可嫂、嫂子说,说无功不受禄,要我们就按之前的标准分配……”
余昼蓦地松开人,目光随着支恰飘远,他很轻易地就察觉到,支恰就是故意要他无所适从。即使如此,他还是一阵窝心又欣喜。毕竟,支恰愿意费心思让他不是滋味,足以见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回到餐桌,余昼强硬地和支恰换了餐,却被双胞胎吃了大半。吃完饭,有三个人的通讯器震了一下,小人的头顶冒出一个碗。
看到消息,双胞胎举起列夫的手,齐声欢呼,“今天我们洗碗!”
对他们来说,洗碗等同于水上游乐园一日游,是个不错的消遣。
余昼心虚地瞟向支恰,明知故问,“你们不会……用手洗吧。”
支恰口吻轻巧,“是呀。”
余昼面色一僵,“洗、洗过很多次了吗?”
支恰戳戳下巴,“十次是有的,排班表似乎总出些小问题,但为同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乐意至极。”
在学校,日常杂务的安排很公平,但因余昼的叮嘱,出些小问题不是问题,也因为余昼放话在先,自然有人变着法儿的给支恰他们找不痛快,比如不用机器,手洗全员的几百个碗盘。
支恰看着余昼一阵青白的脸,勾勾嘴角,“你要不要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试试?”
余昼吸了口气,“好,但你要看着。”
用了四五个来回,余昼独自用推车将全员的餐具运到了主楼后的空泳池,最后一趟他还运了把椅子,给支恰坐。
泳池里,余昼穿着橡胶靴,坐在几乎将他淹没的碗盘山里,一个个刷洗着盘子。而支恰,就坐在池边,神情自若地瞧着他。
双胞胎被剥夺了乐趣大为恼火,趁余昼不备,拽了水管就朝他喷,被支恰制止才停手,觉得无趣,又一溜烟跑走,去继续处理他们的手骨项链。
没了人打扰,余昼湿淋淋地坐下,继续认真刷盘子,一个接一个,一刻不停,冲洗干净一部分,就摞起搬到池边。
看着餐具一点点减少,支恰几次想开口,看着余昼的样子,又都作罢。
余昼低着头,在擦拭和水声中突然出声,“抱歉的话你可能早就听够了,我也知道,这些事儿你可能根本不在意,但我还是想体验一下……你因为我而受过的不公平对待,我想尽我所能,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不公平对待……”
听着余昼断续说着这些,支恰默默开始摇晃自己的椅子,脚尖触地施力,带着椅子向后仰,然后靠惯性回落,他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磕着地面,几次险些要从椅子上摔下去。
余昼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支恰一个用力,椅子落回后突然失衡,他人就这样脱离了椅子,直接往泳池里掉。
余昼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他的预判甚至比支恰的动作还快一些,在人跌落的那瞬间,快速冲跪到泳池边,稳稳将人接住。
支恰扑到他身上,不掩惊叹,笑着拍了拍余昼的脸,“厉害呀。”
余昼心跳未平,他想责备,又不知何从说起,怀里的人,死都不要怕,又何惧摔断手脚或脑袋。他双膝撞得生疼,却只想继续抱着支恰,心绪一时间更是复杂。
支恰回抱着他,余昼看不见的,他嘴角却是一抹狡黠。只觉得能将自己毫无顾忌交付出去的感觉,很不错。
作者有话说:
支恰:打断施法的一百种小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