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你。”见了他,男人很激动,他想坐起来些,皮肤与防护服摩擦的剧痛却让他失力,甚至滑下去一些,即使疼痛难忍,他混沌的眼睛也因欣喜而明亮一瞬,“你还记的我。”
博士没说话,睫毛眨动一下。
其实想要不记得,也不容易。
他和DK相识于研究所,那时他还在研究所工作,是最普通的科研人员,因性格孤僻,从不和旁人交流接触,唯独这个大他近三十岁,等级也高于他的学者,总喜欢和他探讨问题,甚至工作时间外,为他屈尊做些助理才做的工作,只为能和他一起研究。
DK说过,他见过太多天才,而博士,是胜过天才的存在。
博士摸到口袋里的按压器,有规律地按响。
听见熟悉的声音,DK发出气声,似乎是在笑,“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博士快速看了他一眼,又转开目光,“是某种合成病毒吗。”
DK缓缓点头,“想要从那里出来,总需要些借口,我很着急,做得过火了些……”
他显然不想过多说起自己,他很虚弱,才几句话的消耗就已经气若游丝,“……四年了,研究没有任何进展,感染植物的病毒很狡猾……温度、湿度、土壤活性等任何可变条件,再排列组合,都会导致新的变异……还原土壤结构,是条死路……”
狄音和季方允就站在门口,听他这么说,皆心中一沉。
事实上,对于安全区恢复生态的计划,多数人都已不抱希望,但再次亲耳听到,还是令人消沉。
“研究在上半年已经全部停止,他们放弃地球了。”DK又说道。
氛围一时冷肃,季方允微微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植物生长太过迅速,人类无力阻止,含氧量持续增长,难保不会发生元古宙后的第三次大氧化,地球不再适合人类了。”DK一阵猛烈的咳嗽,因颤动,溃烂的皮肤下溢出脓血,黏着在防护服内侧,“……月球,休眠,他们已经在着手准备人类的休眠了……只等生态恢复,再唤醒。”
这些说完,博士也没什么回应,DK停顿半晌,自顾自地补上一句,“我来,就只是想告诉你这些……”
博士抓了抓乱发,脸上有些不耐烦,从他踏出安全区的那一瞬,这些就已经可以预见。但这些却不全是废话,这点醒了他,为何植物会有焦急情绪。
如含氧量超出当前数值,人类视如生命的氧气会摇身一变,成为杀手。人类机体难以生存的环境,节肢动物等却可以良好适应,老鼠大小的蚂蚁,家猪大小的千足虫,犹如回到石炭纪,到处滋长比人类更危险的存在。
而空气组成的变化,长久以往,势必迎来漫长寒冬,这不仅是对人类的威胁,也是对植物的最大考验。未能进化出强力的抗寒体质,是从古至今大部分植物的劣势。
或许植物觉醒后,也意识到当下困境,正竭尽全力找寻出路,避免从而走向死亡、灭绝?
地球走到现在用了几十亿年,人类历史于它不过眨眼一瞬,轻飘飘的一句生态恢复,极可能要花上几亿年甚至更久。
按压器的声响停下,博士平静地嘲讽,“愿他们变成月球尘埃前,是真的在休眠。”
DK哀伤地垂下眼睛,“我想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能帮助你吗……”
“我在等死。”博士的表情变了变,不自然地转了个角度看季方允,“支恰他……有消息了吗。”
经此一问,季方允才知道人去了哪里,博士简单描述后,他有片刻怔愣,后立刻暴怒,上前就揪住博士的衣领,“你他妈怎么不早说!你让他自己去拿种子?!”
博士早料到季方允会如此反应,却无力抵抗,在他手中像张打湿的纸片,脚尖点着地乱晃,脸色涨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不好,狄音快速上前,掰开季方允的手,把人箍在怀里,下意识先护住他左腹的伤,“冷静点!你冲他发脾气也没用,先想想我们能做什么。”
季方允猛地转身,急得嗓子都哑了,“我甚至都联系不上他,我们能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通讯器突然震了一下,接着支恰的影像消息跳出,简单告知,他和余昼,已经安全进入斗鱼池了。
看着季方允如释重负,狄音有片刻沉默,想要还给他的第二件东西,也被压了下去。
……
从斗鱼池离开这天,下着小雨,luella很客气,挑了最好的车送他们回家,条件开得也很不客气。
支恰坐在副驾,将自动驾驶的语音提示声调到最小,闭目养神。余昼还缠着纱布,坐在后面不知是否醒着。
雨点落在车窗,声音很细微,支恰渐渐有了些睡意,后座的人沉默良久,却在这时突然开口。
“你曾经收到过玫瑰吗。”
其实这是一个明知故问。
通过支恰的记忆,余昼看到过。仲鸣风状似不经意地捧着一束玫瑰,递给支恰时,不自制地红了耳朵。
“嗯。”支恰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内显得很低,“在我还不知道玫瑰含义的时候。”
他甚至是在仲鸣风去世很长一段儿时间后,才发觉,原来那人早就在尝试,尝试摆脱亲人或朋友的范畴,但他毫无察觉。
他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他敏锐些,他和仲鸣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惜,没什么如果。
余昼像是不相信,“那你现在知道了?说来听听?”
“为什么要说给你听?”支恰轻笑一声,困意也没了,慢慢凝结的雨滴在玻璃上流淌,模糊了窗外的景物。
车内再次安静,行驶没多久,车子忽然一个急刹,将两人狠狠一晃,紧接着语音提示,前方有生命体障碍。
余昼扶着椅背坐稳,“有人?”
支恰没说话,先看向前方,距离他们不到两米的男人。
男人是突然蹿出来的,要不是自动驾驶,他和余昼任何一个人开车,都不一定能躲开,算他运气好。
间隙,男人已经走到副驾窗边。他四十岁上下,很高大,络腮胡上挂满水珠,背着高耸的登山包,衣服下鼓鼓囊囊,皮质牛仔帽上积了水,笑起来时眼角纹好像深沟,一张圆滑又从容的脸。
他用胳膊擦了擦玻璃上的水珠,冲车内大声道,“能搭个车吗朋友?我要去的地方很近。”说着他攀上车门,眨眨眼睛,“我可以给报酬,再往前会有陷阱,我也可以给你们指路。”
支恰大概猜出他的职业,思忖一瞬,偏偏头让他上车。
男人上了后座,和余昼挤在一起,硕大的背包扔在脚下,倒掉帽子里的水,他又扯出笑来,“世道这么乱,你们敢让我上车也算勇气可嘉,就不怕我杀人劫车?”
余昼被他甩了一身水,有些嫌厌地后靠,“你敢上我们的车,也算勇气可嘉。”
“哦?如果不是善心大发,那就是……你们有足够的底气,对付任何突发状况。”说着男人快速扫过两人,锐利的眼中始终藏着笑意,“还是在你们都有伤在身的情况下?”
支恰重新开始驾驶模式,没搭话,男人见状探身向前,点了几下屏幕,设定了两个禁行点,“不绕过去的话,我们三个大概要吃些苦头了。”
坐回后座,男人又随口闲聊似得,“你俩这是要去哪里啊?有什么搞头吗?”
两人都选择沉默。
男人不觉尴尬,悠闲哼了一段小调,又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对了两位,最近有在哪里碰见过仿生人吗,现在行情不好,赏金越来越低不说,那些电路脑袋也越来越狡猾了,要是有信息……”说着他掀开手背,仿生皮肤下,除了机械骨骼,还有一个细长的凹槽,整齐码着两排微缩芯片,他捏出一张放进余昼手里,“随时联系我。”
因这张小小的芯片,支恰更肯定,这个把家背在身上的男人,是一名赏金猎人。
他给出的芯片在赏金猎人间很常见,里面只储存一个简单的交换程序,只要他们给出的消息被认证,酬金就会即时到账,过后芯片自动失效,不留任何踪迹和麻烦。
“说到报酬。”男人一刻不闲着,又从衣服内侧抽出一卷了边儿的电子宣传卡,递到支恰面前,“好机会,申请一下。”
支恰低头扫了一眼,宣传卡的左上角,是安全区的标志。
“就这个世纪末,安全区会开放大量入区名额,准则也会变,这消息可是机密,外面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你们帮了我,不然这可是要花高价的。”说着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卡,示意支恰,“从我的渠道录入,我还能赚点儿提成呢,要不要考虑一下?”
看出他们兴致不高,男人这才安静下来,三人一起行驶了小半天,到了男人要去的流浪区。
余昼早就不知将芯片弹到了哪里,等人走了,忍不住嘟囔,“这么好的事儿,怎么没听他自己申请?”
雨在途中停了,支恰知道他什么意思,跑悬赏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你大概是忘了,我们有规矩,半路不停车,就算拦路的是个三岁小孩儿,也不载。”余昼又说。
这话余昼之前就说过,只说是吃过不少亏,但具体什么亏,没详细说过。
余昼知道支恰是为了那些游走消息,但还是觉得他们不该冒这个险,“其他人就不说了,忠姨就险些因为停车丢了命,他现在的心脏,没有替换零件,撑不过半年,这就是善心的下场。”
支恰没说话。
大概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余昼垂头摸了摸鼻尖,“坐了这么久,不然我们也去流浪区看看?”
支恰毫无起伏,“你又看不见。”
之后,两人一路风平浪静地回到学校。然后在将种子送给博士时,发现多了一个人。
DK留了下来,比刚来时还要虚弱,同样哪里也不去,只待在博士的实验室。
两方消息一交汇,他们立刻明白过来,为何安全区会开放大量入区名额。
登月休眠如被敲定,会是十分巨大的工程,安全区需要能源,更需要人力。所以他们邀请的,不是居民,而是劳工。服务的依旧是,有资格登月休眠的人们。
至此,人类的另一个自由家园——月球居所的谎言也一并被揭穿,以现在人类的能力,无法做到在月球大基数生存生活,只勉强能维持休眠。
人类又一希望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