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11章 光阴石中火110

  这房中寂静得可怕,除了叶听雪自言自语,只在窗外雪落有声。

  他抓着柳催的手,似乎想将这人融进自己的骨血里,让他和自己混成同一个人,唯有这样他才能把柳催带走了。

  叶听雪千里奔波到现在,一直要自己保持清醒,要冷静。 最坏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想过,却唯独没想过会便成这样。根本无法将这个人带走,真要强行带走他,只会让柳催死在叶听雪的手里。

  他有些失力,几乎跪倒在床榻边上。领口苦涩的气味越发浓烈,和血腥气息交杂一块,像杯毁坏他心肝肺腑的毒酒。 他和柳催十指相扣,那人无意识回应他,所以只能是叶听雪紧紧将他捧着。

  “我要走了,你是不是又该恨我将你抛下?”叶听雪流了许多眼泪,前半生的泪似乎都留给现在这种曲折痛苦的命运,留给和他纠缠不清,至死方休的柳催。

  叶听雪心中煎熬,有百般不舍,最后还是将柳催的手给放下了:“不能叫你恨我。我不是抛下你,请一定等我好吗?等叶听雪来救你……我来救你。”

  他将自己手指咬破出血,然后抚过柳催冰凉唇边,他对柳催说。

  “凭血立誓,一生不弃。”

  裴少疾感觉原本寂静的后院逐渐嘈杂起来,他潜在暗处静静等了片刻,心中正念叨叶听雪怎么还不出来。这时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朝他这方向看了过来,裴少疾心说不好,侧身隐蔽的墙根处忽然打过来一只小小的飞箭。

  他还是没动,连呼吸也藏住了。

  柳夺香等了片刻也不见那里再有一分动静,正要往那墙边走过去,后院中忽然闯出来一个人。那人神色焦急,低声飞快地和柳夺香说了什么,裴少疾听不清,但能让他们那么急切的显然只有柳催。

  裴少疾背贴着墙,仍觉得那人视线灼灼如火,还好柳夺香没有再纠缠。等人一走开,声息离得越来越远,裴少疾才从墙上撤了下来。也不知道里头情况怎么样了,裴少疾心中有些莫名的忧虑,但这些情绪很快被他撇开。

  他动作极快地离开了这间院子,前脚才走,后脚就有无数人从暗处出来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裴少疾边走边解开自己的护腕,将衣袖一捋露出来伤痕累累的手臂。皮肉下暴起细长一道青筋,细看之后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筋脉,而是蛰伏于体内的一条怪异虫子。他用指甲嵌入肉中,手上顿时见红。

  那条虫子快速地窜到伤处,裴少疾感觉有点恶心,不止一次想把那条虫子给勾出来。天寒地冻的,血凝得也快,这条虫子十分迟钝,裴少疾只能又撕掉那块新痂。

  吞香虫是个又笨又丑的坏东西,只在找人这事上有妙用。裴少疾要找叶听雪,现在不得不依仗这条小虫。吃了点混香粉的血,吞香虫终于慢吞吞地把头偏了个方向,裴少疾当即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他身形很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余子巷整条巷子都变得有些怪异,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人窜出来拦住他。

  裴少疾在黄泉府中只是个打手而已,跟柳催一样的恶鬼,背的是恶名,做的是恶事。真正筹谋的大人不会跟他细说,裴少疾从前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跟着柳催罢了。

  那个人毁掉了死人岭,很有本事,他希望柳催的命能更长一点,这么有本事的人应该找到阎王令的解法。

  他从前并不在意大人们究竟筹谋的是什么事,那些并不与他有关。直到现在他们选择把推他出来,让他去送死。裴少疾也练阎王令,虽不至于跟柳催一样被毁得体无完肤,但他也愈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副鬼样。

  裴少疾惜命,死人岭里边的鬼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好东西,只让他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活得跟鬼一样也是活着,他得活着。

  他离余子巷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吞香虫在他手上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他才在前头看见叶听雪的身影。那人一个人站在月下雪中,孤零零人,身边没有裴少疾想见的人。

  “他……柳催呢?你没把他带出来?”

  叶听雪很沉默,裴少疾被他眼睛里的血色痛苦给惊到了,心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渐渐冰冷:“你没把带出来。”

  “他不能出来,出来他也活不了。”叶听雪语气平静,深重的痛苦将他整个人压抑着,连愤怒无法表现出来。

  可他平静的话却将裴少疾的愤怒全部刺激出来,他狠狠瞪着叶听雪,扬手从袖间甩出短刀,握着这把利器直取他咽喉。

  叶听雪不动,垂眼看着铁器的冷色一抹而过,手比刀还要快,好像早就料到裴少疾会这么出手向他。

  裴少疾倾灌浑身气力,但那柄刀却动不了分毫,叶听雪两指将刀锋并住,断了其上骇人杀机。他闭上眼,错手将裴少疾的刀撇向一边。

  “他要活,我就不想活了吗?”裴少疾怒道。他手上一震,立刻就将甩向一边的刀给拽了回来,再度朝叶听雪刺了过去。他不在留手,眼中恨意再不遮掩,露出来那副恶鬼面目。“我叫你来,不是为你牵红线,扯良缘的!”

  “你们这些人!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全都逼着让我去送死!我不,我偏不!”短刀在裴少疾手上一转,再刺向叶听雪心口。阎王令内功强悍,裴少疾身法迅疾如鬼,抬手便是杀招。

  他手上有刀,叶听雪却无风楼傍身,对手瞬间落在下风。叶听雪也无意和裴少疾动手,不停闪身避开无尽杀机。裴少疾越欺越近,叶听雪再退只有高墙一堵,后面已无退路。

  “你去死。”裴少疾心口上挨了叶听雪一掌,推换诀将暴躁的阎王令内功更刺激他的经脉,这种非人痛苦他生生忍住了,忍不住的化作暗红血色从眼耳口鼻流淌而下。裴少疾吐出一口血沫,忽然说了什么让叶听雪惊愕停顿,他抓住机会,以手紧紧卡着叶听雪的脖颈,另一手提着短刀想要扎进叶听雪的心口。

  叶听雪再顾不上刀锋如何,他紧紧握住那把刺向心口的刀,痛苦已然不觉。

  那刀尖刺进衣中半寸也不见血色,裴少疾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还真是情真意切,他竟把宝甲这样的好东西留给了,也难怪对上别人,因为丢了保命的东西而被人打个半死,真该死啊你们!”

  “你……”叶听雪呼吸不畅,另一手几乎将裴少疾的手指掰折,但这疯子依旧毫不松手。

  裴少疾手上力道再重一分,厉声质问道:“为什么不把他带出来!”

  叶听雪手上麻木,几乎要闭眼昏过去了。裴少疾冷静一瞬,他还不能把这人真的杀了,捏在他颈子上的手指微微一松。这松懈的刹那机会被叶听雪抓住,裴少疾离他很近,也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出来。叶听雪曲指点他神阙,再次用推换诀换了自己身上苦楚。

  腹中先感到一股阴寒内力,搅动他煞气暴窜的经脉,裴少疾半身发僵,怔愣的片刻就被叶听雪夺了先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翻手绞下他的刀,然后用刀柄狠狠打折他的手。

  这回轮到叶听雪捏着他脆弱的脖子将他整个掼到地上了,地下有肮脏的积雪和坚冰,裴少疾猛烈地撞上去,磕得后脑生疼,有一瞬间头脑发晕不明白自己在哪。身体里里外外不停翻涌的痛苦让他回过神来。

  他听见叶听雪冷冷地说:“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他更不好过,收了你那歹毒心思。”

  飞扬的冰雪飘进裴少疾的眼睛里,让他感到寒冷,让他那双眼睛不可抑制地留下眼泪。他颤抖着说:“那我就该死吗?他有你来救,我呢?凭什么他跟我一样是鬼,他就有好人去渡他……凭什么……我真是恨死你们了……”

  裴少疾喉间涌上血气,呛咳不止,让他说话的声音都断断续续。沾了泪的眼被寒风一吹,水汽凝结让他眼前变得越发模糊,隐约好像见冷漠脸色的叶听雪忽然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裴少疾浑浑噩噩地想着。

  叶听雪轻声说:“我救他,我只为了他……红衣谁不能穿?不用你去,回到黄羊城后,我就是鬼主柳催。”

  “柳催……”

  柳夺香在庭中出神,小声念叨这个名字。身边侍从面色些许苍白,安静地等待身边这位主子说话。

  柳夺香拂袖往回走,直到面前成了一闪紧紧闭锁着的房门,他才堪堪停下,他也不推门。

  那侍卫说:“还在,只是东边窗子开了。”

  “开着窗子,风雪就吹进来了,他这病能受寒吗?”柳夺香偏头看他,语气冰冷,其中含着怒气。

  那侍卫当即跪在地上,直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柳夺香将手掌按在门上,动作很轻,并不施力。他只是把手附在上头,没有推门,也没打算进去。侍卫没听见那人动静,心里仍然惴惴不安,直到头顶撂下来一句:“走了。”

  他跟着柳夺香往回走,没有去看里头那个人。柳夺香没有往里头看,因为即使窗户开着,那个人也根本不会离开。柳夺香吐了一口热气,心中不好过,他吹了一夜冷风,明明穿着厚重狐裘,身心依旧跟窝在冰雪中一样冷。

  “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柳夺香皱眉回过头,接着心中震惊。跟他来的那个侍卫捂着自己的脖子,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条长长的针贯穿他的咽喉,打碎了他颈骨,这个可怜的人挣扎不过片刻就坠地而亡。尸体倒在柳夺香脚边,他往前看到那个罪魁祸首,是个披头散发,单衣都被血染得通红的可怜人。

  是他的兄长,是本该昏迷不醒的柳催。

  柳催走出那个黑暗的房间,他将扭曲的骨骼推回至原位,又将另一只手里埋着的长针给逼了出来。他捏着那枚针,直对着柳夺香。

  “……”柳夺香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那枚针就冲着他的咽喉飞过来了。柳夺香震惊地睁大双眼,暗中藏着的影卫忽然窜出来将这把夺命的长针给挡了下来。

  那个人赤着脚走进庭中积雪里,双手滴滴流下的血在他身后染红一路。柳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他其实并不能看得太清眼前究竟有什么东西,视野模糊非常,他只知道那些人在拦着他。

  “走开。”柳催说。

  “哥……”柳夺香从影卫的身后走了出来,但他仍然不敢靠近身前那人。他拦不住柳催,他身边所有的影卫一起来也拦不住柳催。

  柳夺香皱着眉,伸手示意他们感紧去请伏先生过来,现在能拦住柳催的只有伏东玄了。

  影卫应声而去,很快就将伏东玄带了过了。这个病恹恹的中年男人因为病痛的折磨还未睡下,听见外头动静就知道出了事情,然后很快就有人过来请他出去。伏东玄叹了口气,不必想也知道是柳催。

  他走到那院子里的时候见到满身是血的柳催正和柳夺香在对峙,柳催情况很不好,不知怎么就醒了,还摆脱那些束缚跑了出来。伏东玄又叹了一声,路过柳夺香的时候在他肩上拍了拍。

  前边很多人,这些人都在拦在前面,这让柳催感到无比的烦躁。他有些难以控制自己,心中杀意难掩,模糊中听见有人喊他“殿下。”

  很久远之前的称呼了,柳催对此感到恐惧和陌生,他感觉自己的头很痛。有人抱住了他,柳催原本想将他推开,想杀了他的,但这个人身上的降真香让他再度感到恍惚。

  “……先生。”柳催看不见他,只凭香气认出来人。他呼唤完后一下子卡壳了,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接着说,“先生……是不是阿雪来了?”

  伏东玄安抚他,语气有些伤感:“他不在这里,殿下,他没有来。”

  柳催脚上失力,忽然跪在雪地之中。伏东玄叹息着用身上锦袍将他整个人遮住,柳催靠在他怀里,降真香气也将他团团围住。他仍然不得解惑:“可是我好像看见他了……我看见阿雪了,先生能帮我把他找过来吗?”

  “或许是梦,都是你太想他了。”伏东玄在他背上拍了拍,然后见柳催痛苦地皱起眉,呼吸愈发急促。伏东玄知道他很痛苦,于是用手贴在他的眼睛上,叫他闭上双眼。

  “我不做梦的,我做梦了……可梦见阿雪了?”柳催言语混乱,他本来就难以看清,那双手把最后那点模糊的光亮个遮住了,他只能闭上眼睛。“有他,是场好梦……先生,我很痛啊。”

  柳夺香看着他那副凄惨的样子,心中越发难过。他不敢上前,怕惊扰到精神崩溃的柳催,只能暗中叫人请医师进来。

  “再忍忍罢,殿下,很快就会好了。”伏东玄咳嗽两声,轻轻安慰他。

  柳催痛苦地闭着眼,没有回应。天太冷了,他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藏进了袖子里,一并藏进去的还有腕上一只小小的银镯。伏东玄没有看见,所以不知道柳催什么时候身上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玩意儿。

  是寻常可见的银镯子,但上头沾了血,又被火燎过,所以颜色很斑驳。连带着上头那几个细小的篆字也变得不怎么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是四个字——无忧无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