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06章 光阴石中火105

  渭州城的城墙修得极高,楼上明灯照出了朔风轨迹,和大雪飞成的乱线。这里是关内重镇,过了渭州,可以直取京都上阳。

  处在机关要地,所以即便是寒气杀人,棱陵风声巨如鬼吼,城关上也依旧把守着重兵。

  而这戒备森严的城楼上,缓缓走过来一个红衣人影。守城的兵卫似乎看不见他一般,对他根本不做阻拦,任由那个人迎着风雪走向城台,直到城墙的最高处。他站在凝霜结雪的楼砖上,凡有一步踏错,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伏东玄此刻正在城楼中端坐,他挨着炉火,穿着厚重毳衣,可无孔不入不入的寒气依旧让他感到煎熬。

  韩灵均穿着重甲推门而入,和他说不过两句。就看见他苍白面色,后知后觉地反应出这个脆弱文人受不得严寒。韩灵均正要去为他关门,伏东玄说不用,目光透过门窗看向远处。

  “此处尚且能避风雪,在外受寒的可是殿下。”伏东玄看着远处那个红影,幽幽叹息。他身边那将军沉着面色,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在渭州城已经待十几年了,十几年让他习惯这里的苦寒,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想到那人原本尊贵的身份,曾经端坐在高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承受这么剧烈地风雪。

  这些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韩灵均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他对伏东玄说:“还要再等多久?”

  “快了,快了。”伏东玄忍不住和炭火挨得更近一些,实在太冷了,他感觉自己身上全无一点热气。

  柳催站在高处,厚厚的裘衣被狂风带起,跟着衣袂一道猎猎纷飞。他抱着那把叫做众愆的刀,等得满心不耐。

  凉月高悬,从极遥远的墨色天幕里,抛下的明辉照出满地雪光。这光十分刺眼,令柳催把眼睛闭上了。可他一闭上眼,就只能看见重重鬼影。

  “是恶鬼——”

  柳催在呼呼风声中听见这句,他倏地睁开眼睛,往下果然看见许多聚集过来的人。他吐出一口白气,心说终于来了,真是让他好等。

  众愆迎着风雪,遥遥指向他们,这是来自于恶鬼的挑衅。

  八方同盟那些人带着恩仇令追逐柳催将近半月,而恶鬼仿佛作弄他们一般,每每将要把其擒住,柳催就出手狠狠他们相斗一场,把十数人打成重伤之后飘然离去。他们根本擒不住这只鬼,反倒被柳催激得愈发暴怒。

  “杀我手足,辱我门楣,你这恶鬼罪不可恕!更是残害无辜,为祸世间,我若是轻易饶你,便是有愧于天地道法!”

  “杀——杀——杀——”

  柳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人,眼底有根本遮不住的倦怠和厌恶。不同于他们声嘶力竭地怒喊,柳催神色很是平静,说话语气也无比冷漠,嘲讽意味也毫不加掩饰。

  “诸位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不该是……”柳催顿了顿,他伸出手掌,不一会儿就接住了一捧雪。手心愈凉,柳催瞬间将手攥紧,那些雪粒在他手中挤压消融,化作凉水,抛下成冰。

  “不该是本座饶了你们吗?今天你们能顶着那颗可怜的脑袋,在本座面前说无用之话,都是我之前委屈了这把刀,让它出鞘后不能饮血而归。”

  最后“饮血而归”这四个字被咬得极重,话说得平淡,落在耳边却同震鼓惊雷,令人两耳都嗡鸣不止。他们后知后觉地捂上耳朵,但血流出来的速度比他们的动作还要快。

  “杀了他。”不知是什么人撕心裂肺地喊道,众人提起兵器,新仇旧恨瞬间从心头翻涌起来。

  柳催偏头避过一只飞来的小箭,又用长刀打下来无数只暗器。他看了看手里的众愆,刀面上照着飞雪和月光,他扬刀而出,斩破寒风,阻塞万千风雪。

  “就只有这些吗?”他翻手将敲了一枚飞刀回去,没进皮肉的声音很清晰,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人,“本座虽不曾高看过你们,但是这点本事还是很叫人意外啊。”

  韩灵均看着城楼上那个张扬的红影,感觉一切都变化了,再也寻不到当年旧影。他对这位殿下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沉默木讷,安静地坐在雍和宫,坐在尸山血海里。这是被放弃的人,本该死在那里,但云蕤宾折了回去。

  “不该救他的。”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跟云蕤宾说的,那个浴血归来的剑客手上牵了这个半大的孩子。

  “走吧。”云蕤宾没多说什么,领着人从布置好的宫车中出去。

  他陷在那段回忆里,“哐当”一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伏东玄的腿被冻得失去知觉,起身时趔趄撞到了旁边的铜炉。伏东玄拽住那个人衣摆,手指紧紧攥得失去血色 无比苍白,又因为激动而止不住发抖。

  “灵均,就在此刻了。”

  才落话音,外头就惊起乱声无数。风雪咆哮有如恶兽猛鬼,弓弦绷紧又骤然松弛,擂鼓声震堪比九天之雷,无数箭矢飞若急雨,骇人心魂。

  韩灵均猛然往外看出去,只见纷飞白雪之中,高台城楼上那人提着刀纵身一跃,好像从石中飘飞出的一粒燧火。就是这一点火,彻底掀开那幅动乱的变局。

  叶听雪猛地睁开眼睛,因为动作太大而扯到还没养好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做噩梦了?”苏梦浮坐地离他不远。马车摇摇晃晃,本来也让她昏沉欲睡,可惜她现在一闭眼就头痛,想睡也睡不着,只能干睁着眼发呆。被药伤了的眼睛还没养好,所见具是朦胧,还有些畏光。

  叶听雪剧烈地喘息,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确实做了个可怕的梦,可睁开眼之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除了惊惧,再不记得其他。

  “还能做梦也是好事。”苏梦浮笑了笑,依稀能见他面色苍白,便从篓子里拣了丹药出来丢给他。

  叶听雪倒了两粒生咽进去,吃得满嘴都是苦味。他这半年来大伤小伤不断,已快把药当成糖丸吃了。

  但药怎么能和糖相提并论?前些日子叶听雪喝汤药的时候总觉得难熬,嘴里滋味不堪言喻,急需别的什么来将那药味换了。

  可他摸向手边,又哪里有干果蜜饯一类的东西?

  这种时候他又开始去思念心肝上那个人。如今回想起来他才发现,和柳催在一起时每一次吃药,嘴里的苦味都不会留得太久。即使不吃药,平常时候,柳催从外头回来也会给他带回来许多糖果糕点。

  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回忆起来他竟发现这算得上是一种纵容和惯宠。

  叶听雪自小嗜甜,但即使是叶棠衣也不会给他多吃这些东西。未和柳催剖白心迹的时候,柳催就常常带回来这种甜味的零嘴。起先以为是柳催也爱吃甜,但他挑剔,吃了两口不合心意了就丢给他。

  后来他知道柳催那副口舌尝不出甜咸苦辣,千滋百味都无缘分辨,只有酒才能给他丁点慰藉。

  “有那么苦吗?”苏梦浮支着脑袋看他,这个年轻人吃完药之后出神良久,好像魂魄都飞了。她见叶听雪摇头,正准备再说两句,但管教的话前几天已说过一回,不想再废功夫唠叨。

  武者的体魄较常人强健许多,叶听雪嫌汤药太苦,没将这身伤当一回事。当时苏梦浮只是冷笑:“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你看现在还有第二双腿让我祸害吗?”

  这话让叶听雪无法反驳。

  “走到哪了?”叶听雪回过神问道,车马颠簸,让他这副还带着伤痛的身体吃了更多的苦头。

  “远着呢。”

  他们如今正在去黄羊城的路上,准备去围观那场审判孔莲,审判红衣鬼的江湖公辩大会。

  叶听雪从那座矿山中出来以后就和柳催失去了联系,世宝钱庄没有收到任何传递给他的消息。他朝柳催告诉过他的那几处据点发过许多信函,均不得回信。托付世宝钱庄调查的江湖动向,也只是说红衣鬼和人缠斗,行踪飘忽不明。

  没有柳催的消息,令他感到无比担忧。

  回到城中修养了数日,从矿山出来后 袒菩教和义气帮的踪迹都消失了。能证明矿山上的那场死斗是真实存在的,只有那身还没愈合的伤口。

  苏梦浮提议说要去黄羊城,去瞧瞧那场公辩大会。义气帮似乎因为孔莲的事情和衢山剑宗交恶,事情又牵扯到柳催这恶鬼身上,使矛盾更加激烈,双方不肯向让。在承天府的掺和之下,这件事更不可能轻易消弭,所以有了一场江湖公辩大会。

  虽然明面上是审判孔莲,但明眼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八方同盟内部逐渐分裂的一个引子罢了。

  动身前往黄羊城,实在是出于诸多考量。苏梦浮听说了天官岩那事的始末,觉得这事情并不简单。无论是之于袒菩教,还是之于义气帮,这场公辩大会总让她感到阴谋重重。再者,黄羊城离衢山剑宗很近,她和剑宗还有一桩恩怨没有了结。

  她叫上叶听雪一道,被问及理由,她说:“留在这里也没有消息,你绝对等不来那个人。公辩大会多热闹啊,八方同盟会聚集无数武林豪杰,你心里那位不是最爱看热闹么,我猜他到时候一定会来。”

  苏梦浮说的不无道理,他细想柳催的行事作风,越发觉得柳催一定会去公辩大会上掺和一脚了。

  驱车从北到南走了好几日,中原之地也入了冬,但远及不上漠北之地的苦寒。他们乘着落雪进了黄羊城,天气晴朗,细雪也显得温柔。叶听雪摘下斗笠的时候,上头那片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朵落梅,红花白雪,颜色十分鲜明。

  他引着缰绳慢慢进去,即使落雪,外头也很热闹。和他一样驱车进来的不少,叶听雪带着件普通的面具,既是为了遮蔽容貌,也是为了防寒挡风。他借面具遮掩观察四周行人,脚步轻盈稳健,内息丝毫不乱,显然都是些有武艺傍身的江湖人。

  这些人的衣着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看不出属于哪门哪派。没交过手,也不知武功路数,说不准是什么浪子游侠。街上就不少这些人,那些客栈之内只会更多,这场公辩大会果然热闹。

  他们不去找旅舍歇脚,而是直接去了世宝钱庄。苏梦浮身体不便,所以是叶听雪熟门熟路进去要了轮椅出来,搀着她下了马车。

  暗中有人窥视,二人都心照不宣,叶听雪在外扮演成苏梦浮的仆从,推着她走进了世宝钱庄,将那些探究的视线都隔在门外。

  舟车劳顿,苏梦浮一身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正要去好好歇息的时候,钱庄的掌柜匆匆走进了后院。苏梦浮抿了口茶,闭着眼听动静:“行色匆匆,是为什么事?”

  那掌柜屏退众人,叶听雪看了看,也正要出去,苏梦浮伸手拦住了他:“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当然,我过后也不想再废口舌多说。”

  掌柜看着主人神色无异,于是也不对那个带着面具的年轻人再有疑心。他说道:“方才收到的急信,说是……岭南王去往边关的路上受反贼伏击,身受重伤。”

  苏梦浮神色倏地变了,她直起身:“哪日的事?”

  “两日前,在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