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的矿道，千疮百孔，将倾未倾的山石，叶听雪等了很久也等不来菩萨，那人不来，他便没必要等了。陶思尘一直看着那个洞口发笑，叶听雪想撬开他的嘴，但陶思尘言语混乱，只在刺激着他。
“或许在里面，又或许不在里面。我砸毁矿道，你说我是想要她死，还是想要她活？”陶思尘向叶听雪说着，相思从他的嘴里爬了出来。这条毒物是和他同生共死的蛊，只要相思还活着，他就始终还能保留有一口气。
这点叶听雪并不知道，所以他没去抓那条蛇。而无论他如何盘问，陶思尘都始终不肯说明他的目的。
“哈哈，推换诀，不是光风霁月的潇水山庄大公子吗？学这种邪门功法，你竟真成了恶鬼么？”陶思尘屏气按捺住痛感，让叶听雪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不然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跟那些鬼一样杀了我……”
叶听雪狠狠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地下躺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在笑。叶听雪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理会陶思尘了。
他转身要走，那人还不依不饶：“莫走，莫走，你留我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多寂寞啊。”
没得来任何回应，叶听雪用长剑打开堵在洞口前的碎石，一头扎了进去。
从陶思尘那诡异的表现看，苏梦浮极有可能真的躲进了矿洞里，进去之后陶思尘才想将人困死在那洞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恩怨瓜葛，令陶思尘要向苏梦浮下这样的毒手，他看着好像也并不和袒菩教的人是一伙的。
陶思尘是义气帮的人，叶听雪不相信他的身份就这么简单。契合《玄机述》打造而成的玄机匣，被尸清寒称作“转转神功”的邪门功法，他却称为“推换诀”。
这些他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会和死人岭有瓜葛吗？叶听雪不能从中推断更多。也不知道陶思尘的目的如何，叶听雪直觉这人很危险。
但叶听雪不能有更多停留，卑什伽奴醒来又将是一场恶战，陶思尘拖延他的时间，想必还有后手。
菩萨不出现，他也没必要再等了，找到苏梦浮才是要紧的事。
惊惧忧怖，都化在一场迷幻的梦中。旧事不堪，今昔惨淡，苏梦浮不愿去回想那些事情，可是那秘药反复折磨着她的精神，叫她万般痛苦。双眼因伤不能视物，苏梦浮自嘲一笑，早就是个瘸子了，现在又还快要变成一个瞎子。
血和泪一同流下，似乎不会停息断绝，蒙住眼睛的红绸已经被染得污浊不堪。她看不见，只能匍匐地上，摸索着往前爬。
她困在这里也不知道多久了，不见天光，也不知道日月时序；矿道幽深，不清楚方向和出处，或许会被困死在这里也说不定。沦落到这种境地，苏梦浮也不觉得悲哀，她这辈子也不是第一次身陷绝境。
捱过去是光明前路，熬不过就困死在这里，成荒山野岭里的一副枯骨。
苏梦浮长长地叹了一声，她又失去力气了，只能瘫卧在地面上。地面传来的震动很明显，砂石都被震起。这是外头的动静，动静不小，让荒废的矿洞都隐隐有了倒塌的趋势。
就是这点震动让她又凭空生出一点力气，苏梦浮再度撑着身体往前爬，可惜她并不走运，倒塌的山石坠下来堵住了前路。尘灰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不止，内息紊乱，重伤的肺腑又开始返上血气。
“这回好像真要把命赔进去了……”苏梦浮兀自呢喃道，她解开手上最后那段残破的红绸，将这东西绑在了那条可怜的断腿之上。
“我……”苏梦浮忽然顿住了，她警戒起来。失去视觉之后，能依仗的只有耳力，任何一点动静她都不会放过。事关生死，苏梦浮脑子里飞快思索着要该如何应对。
要是袒菩教的人又来了，她就免不了一死。
来的那人似乎脚上有伤，步伐格外迟滞沉重。苏梦浮想着自己如何还有还手之力，竭力一击如果不能把他杀死，那么死的只有她自己。
苏梦浮咬了咬牙，从乱石堆里拨出来一块石头。等着那人越来越近，苏梦浮紧紧扣着那块尖锐的石头，却在动手的那瞬间听见一声“前辈”。
“是你啊。”苏梦浮骤然松开了手，她太过激动，知道来人是叶听雪之后才将紧绷的神经给松弛下来，随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苏梦浮和伏东玄出了荆西府之后就相互分别，昔日挚友已经面目全非，苏梦浮不愿和他同道。孤身回到中原内地，原本一路畅通无阻，但是她忽然改变方向，往那条北河走了一遭。
她吃了一颗叶听雪喂下的丹药，苦涩药味和血腥之气混杂在一块，这味道实在让人不好过，可苏梦浮浑然不觉。
叶听雪感觉自己的手忽然被紧紧攥着，他听见这个女人说：“我回来路上，见狄族的兵在试探北河冰面……天气再冷些，冰更硬了，铁蹄都能在上面奔走！”
字字句句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苏梦浮说得咬牙切齿，全然顾不得自己的伤。
叶听雪道：“我听见过消息，李金陵和狄族的亲王和谈失败，和人相斗还受了伤。”
那场谈判不欢而散，狄族的野心再也不遮掩。此前上阳那位对五州府沦陷一事有过定夺，说的话都很好听。五座州府只算是暂时租借给狄族，狄族也同意这个说法，只是从没交过税银，和强占实际上也没什么分别。
现在彻底撕破了脸皮，和谈失败，狄族的铁骑很快就要踏过北河，若是无人阻拦，烽烟会一路飘到上阳。
苏梦浮捂着自己的眼睛，那里不断往外流血，菩萨用药粉灼伤了她的眼睛，激动之下又使得血气上涌，留下血泪。
“还有呢？”苏梦浮问。世宝钱庄的消息很灵活，但她失去联络的方式，困在这里的时日完全断了和外头的联系。
最近的消息已传的人尽皆知，谈和失败，联盟破裂，狄族已经要骑在大魏的头上作威作福。再癫狂软懦的谢怀也不能将之视而不见，臣民的奏表像潮水一样涌进御书房，上边写的全都是关于狄族的事。
据说天子震怒，偏巧那天有十数只乌鸦一齐飞进了皇宫之内，其实一只惊吓到了帝皇，宫人驱逐乌鸦的时候，这只鸟撞翻了殿内的长明灯。
谢怀最信神佛，认为这是不祥之兆，灾劫将至。他万分惊恐，内阁借此事进谏，争论数日之后谢怀终于决定向狄族发兵。
“是不是……是不是……”苏梦浮又咳了血，声音沙哑难听，“是不是上阳……出兵？”
叶听雪摇了摇头，这事他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暂时还没有最新的消息。他皱着眉，封住苏梦浮的经脉使她平稳内息，停止流血。
上阳围着重兵，也只有那里可以发兵，大魏和狄族宣战唯有从那里调兵。苏梦浮不敢细想，谢怀真的愿意吗，他就不怕再有另一个人举剑刺到他跟前吗？
“啊……”苏梦浮两眼流泪，她摸得满脸温热黏腻的水迹。
叶听雪将她背了起来，这个岌岌可危的矿洞实在不是谈论事情的好地方。叶听雪那条伤腿仍旧不便，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
苏梦浮同样是浑身剧痛，逃亡数日，又在这矿洞艰难求生了不知多久，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本该昏死过去，苏梦浮几乎要咬断舌头才保持了自己当然清醒，她还不能昏睡。
她一路从北河过来，路上遇见的不只是狄族和他们铁蹄之下的流民，还有她一直在追查着的袒菩教。
袒菩教那一行人之中有卑什伽奴的身影，苏梦浮无法不顾昔年同袍手足的情谊。可真正和他交手的时候，那人却只想收割她的性命。这种境况是她最不愿见的，所以苏梦浮蛰伏暗处，悄悄跟了这队人一道。
她潜进袒菩教的那群教众之中，这些人修行时所点熏香，所服丹药全是由阿芙蓉制成。回忆起那样噩梦般的图景，她似乎又有了灼魂烧心之感。
无尽的痛楚掀起关于那段旧事的记忆，令她混乱又痛苦。
早在大楚覆灭，两朝更替的时候，四起的狼烟让生民陷于水火。人命脆弱易折，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没有人会知道。怀着恐惧苟活最为痛苦，于是才将希望寄托于幸福的来世，受尽劫难后能去往光明世界。
袒菩教在那段日子兴盛一时，无数人皈依了那位萨穆罗菩萨，在大魏时袒菩教却又变得衰微。苏梦浮不解其意，她想着如果劫难再起，是不是又有许多苦不堪言的人将希望寄托在那个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吃了药，闻了香，涤净了身心的痛苦，在那片刻见到真神，可这样真的能消解他们苦痛的根源吗？
无数个像卑什伽奴那样的人，无神无魂，无知无觉，无欲无念，究竟是算死还是算活着，她已经分不清了。
但她知道袒菩教里的那位绝对不是真的菩萨，他从来没有过怜悯。
头晕目眩，苏梦浮已经不能将这事情细想，只能跟叶听雪再去换一个话题。
“你这身伤，刚刚在外头和人相斗了？”苏梦浮忽然朝他问话，她明白处境危险，自己很可能成了叶听雪的拖累。
叶听雪直言道：“见到了云前辈，还有一个义气帮的人，他对您很有敌意。”
背后的苏梦浮又开始沉默了。她从袒菩教那队人中暴露出来以后，菩萨令卑什伽奴将她击杀，所以卑什伽奴会出现在外头她丝毫不会意外。
进了沣镇的地界，她身后的尾巴就越跟越多了，她到现在还以为那些全都是袒菩教的眼线，直到叶听雪说出了义气帮。
为什么是义气帮？在她的印象里，她可跟这个江湖门派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