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00章 承天府杂事统编·熙德年卷(残)

  -潇湘·其一

  承天府成立之初就招揽天下四大名剑,作为府中掌事。天子亲授官职,除了府主是正三品外,余下几位掌事都是从三品官。

  看着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其实都是苦差事,朝廷庙堂两手抓,烦心事只多不少。上一任潇湘剑叶濯在上阳待了拢共不到四年,便以身体抱恙为由将其衣钵传给其子叶棠衣。

  但叶棠衣似乎无意去承天府任职,此前府主曾派人去宜陵请过他,还带了楚皇手谕。

  按潇湘部在元奉年间保留的卷宗来看,府主差人去了六次,据说理由是叶棠衣一次戴孝,四次病重垂危,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也不等人说,叶棠衣自己拎着行李包袱出来了,竟是一刻也不多等,快马加鞭地赶到上阳。

  个中缘由叶棠衣本人并不透露,却还是收录进潇湘部的卷宗里。这是后来苏情君在府上秋宴时,将其灌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壶子的叶棠衣被酒气冲昏头脑,才将此事说出。

  原因无他,这把潇湘剑来到上阳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族中长辈替他说亲,而对方是一位他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女子。

  这亲事就差定下日子了,再多等些日子,叶棠衣就能穿上那身大红喜服。

  叶棠衣半辈子醉心剑道,那柄潇湘剑使得不比叶濯差上多少。因为本心纯粹,他对情感之事也十分慎重,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位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

  承天府潇湘部曾经调查过他,卷宗记录过叶棠衣有一位小妹。

  她对叶棠衣的评价是:“……兄长颇有侠气,他要做世间最快意的人。能同他并肩而立的女子,应该是最懂他的人。知道他的心,知道他的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明月跟茶酒。”

  卷宗完整收录这位小妹的话,她后来又说叶棠衣太过理想,潇水山庄想要的应该不是一位浪子侠客,而是一把有利于家族的剑。

  “兄长去了上阳也好……他不是不喜欢上阳,他只是不喜欢拘束罢了。”

  困住他的是好大的一个潇水山庄,和一个法度森严的叶家宗堂,规矩甚多,困着剑都不自在。

  而叶棠衣来到上阳以后,也确实很少有拘束。府主阳捷春是个顶顶忙的大官人,有时叶棠衣一整个月都见不上他的面。

  所以叶棠衣处理完每日公务,例轮出差,除去这些,他能自己做主的时间也算不得少。当然,公务之外还有许多频频发生的杂事要他处理。

  比方说飞花剑那位姑娘时常旷工,流连酒楼和赌坊。叶棠衣要做的事情就是带好银子前去赎人,把一个醉鬼,或者一个输得连剑都赔进去的伤心人带回承天府的飞花部。

  起先叶棠衣还对这大麻烦感到十分困扰,后来有一回在酒楼走错了屋子,他在其中和一个华衣公子相谈甚欢,甚至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那位公子正要亲自动手,准备做一道新鲜的白灼河鱼。叶棠衣闻见香气,立刻就想起了家乡宜陵的鱼脍风味。他在门口驻足停留片刻,被人看见了,里头那公子热情地招呼他进去。

  小公子手艺不好,白灼河鱼最终也没有吃成,两人对此颇感遗憾。叶棠衣说或许可以差人去市集购入新鲜河鱼,再试一次。那公子却说不妥,烧坏这条是他亲手在河中钓上来的。

  叶棠衣大感震惊,这超乎他的预想,实在是……实在是太风雅了。

  二人志趣相合,叶棠衣当即就使了轻功带人从酒楼上飞跃而下,白衣猎猎,惹得旁人惊呼,而叶棠衣则稳当当落到河边。

  小公子的仆人带着渔具姗姗来迟,来时听见二人立志要钓上最大最好的鱼,然后吃上最好吃的白灼河鱼!

  两人一直钓到明月高悬,篓子里还是一堆螃蟹,几条杂鱼,让他们满意的鱼始终没有出现。小公子十分遗憾,他的家人已经来寻,多留不得,只能改日再来了。

  叶棠衣笑着送他离开,并说:“我再等等,或许下一刻鱼就来了呢?”

  那小公子看着他,眸光闪烁:“我也想等,诶,真羡慕你啊。”

  叶棠衣不知他羡慕什么,他不过是愿意多等片刻罢了,今天钓不来,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接着试一试。

  然后他就一个人在河边钓了三天的鱼,把这月的休沐的日子都提前预支了,才终于钓上来一条他满意的鱼。这条鱼被他带进了酒楼,请人摆好炉子跟酒菜,他亲手烹调此鱼。

  至于那道白灼河鱼的滋味究竟如何,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他休假三日是为了去河边钓鱼,感到很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苏情君,一向靠谱的叶棠衣竟然为了一条鱼把她给忘了!

  后来云蕤宾有了闲心,再去约叶棠衣去钓鱼的时候,他却说什么也不愿了。云蕤宾问他,当初不是很喜欢垂钓之事吗?叶棠衣思索一番,还是拒绝了,只说现在已找不到当初那样的兴致。

  又或许是那时就早已尽兴,这样快意的事就有这一回。

  河畔一别,叶棠衣就再也没见过那位小公子,那日相见匆匆忙忙,好像场不真不切的幻梦。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是翰林学士府上的公子。

  潇湘部的卷宗里记载此事:卢翰林因受党阀之争波及,被贬谪南海。那位小公子胎中带了热毒,身体不好,在长途奔波中先丢了半条命,到了南海热毒一发,人没有挨过去,殁了。

  叶棠衣已不记得那位小公子的面孔是什么模样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上那顿最好的白灼河鱼。大约是没有,毕竟好滋味难寻,遗憾总是最多。

  而叶棠衣被贬谪出上阳,潇湘部荒废,被并入到太岳门中。太岳门中录事在整理堆积如山的卷宗时,从那堆书册中抖落出来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上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可惜未回首,仓促是离别。”

  那字潇洒非常,一看就知道是潇湘部的那位主人写的。这话是为了什么感慨,又具体要表达些什么,太岳门整理卷宗的那位录事并不知悉。

  也只有叶棠衣本人清楚,那是一生只见过一次的面,不曾尽兴,也不得圆满。

  那张纸条被太岳门录事拿回家中仔细珍藏,为的也不是上头的那句话,是叶棠衣的墨宝。

  -飞花·其二

  叶棠衣颇好风雅,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他心头所爱。传言说他那笔字有右军之风,笔走龙蛇,气势非凡。有许多人找他求过字,但他觉得这事太俗,一般是能避就避。

  避不开的是苏情君这样的人,苏情君曾经诓骗他为自己题写过一副扇面,写的还是“风流倜傥”这四个字。至于叶棠衣为什么会照办,大约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苏情君手上了。

  潇湘部的卷宗里没有记载,这应该是二人的底下私事,不过那副扇面某日又被苏情君输了出去。

  苏情君有回跟叶棠衣一道去某处办事,正巧见一位纨绔子拿着一把写了“风流倜傥”的扇子,指着一位穷书生怒骂。

  叶棠衣看着那扇子上的字,愈看愈觉得眼熟,那不是自己的字吗?

  那个纨绔子踩着地下几本册子,用扇子一下一下敲着那书生的脑袋,语气尤其恶劣:“写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家书房不刊这种赔钱玩意儿,你有这本事,不如去把《春庭苦风月》给续了……”

  他话还没说完,手上的扇子就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打飞了出去。

  叶棠衣偏头去看苏情君,这姑娘攥着拳头,脸带愠色,轻声道:“好啊,我辛苦求来的扇子竟然落到了这种人的手里!”

  “你觉得我信么?”叶棠衣扯了扯嘴角,“卖了几钱银子?”

  苏情君怕他生气,当然也有她实在记不起到底换了多少钱的原因,随口瞎编了一个数字。

  哪知叶棠衣更为震惊:“啊,怎么就值这点钱?”

  苏情君试探道:“……那可能还贵一点?”

  一粒炸花生打折了扇柄,花生没有碎,反倒是那扇子毁得很彻底。纨绔子扶着自己的头冠,看着那扇子,又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不远处的苏情君二人。

  “你们……好啊,好啊!”他又惊又惧,直到身边窜出来好几个魁梧家仆护在他身边,才让他找回一点气势。

  他看着苏情君的冷脸还是有点惧怕,遂将怒火撒在那个穷书生的身上,提起一脚就要踹向那人心口。

  苏情君见他伤人,又掸一粒炸花生出去,纨绔子发出痛苦惨叫:“我的腿没了啊啊啊!给我打死他们!打断他们的腿!”

  “你惹的事……”叶棠衣叹了口气,不太想管。脚下一蹬,连人带椅往后退开,十分安静地坐在后边喝酒。

  苏情君按着她的佩剑“芳菲不尽”,觑着那些人不稳的下盘,外强中干的气息,心道就这还要出剑?

  她一把拽将那书生拽起,低头发现他面上既无一点惧色,也没有一点瑟缩。他抬眼看着苏情君,那眼神似乎是在问她要干什么?

  这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孔,和苏情君想象出花白胡子的老书生截然不同,这让她很震惊。

  既然不是一把老骨头,那她也不用留手了。苏情君随手把他往后丢了出去,只说:“承天府办事,闲人避开。”

  那纨绔子怒道:“一个臭婆娘办什么事?打死她,让她在这里装!”

  那几个魁梧的家仆几下子就被撂翻在地,苏情君一脚踩在那纨绔子的胸口上:“你刚说什么春庭风月,私自刊印朝廷禁书,秽乱不堪,其罪当诛!”

  “啊啊——”他大叫一声,忽然捡着手边册子疯狂砸向那个女人。

  那些册子不曾刊订,被人一扔纸页就散开纷纷洒落,冲着苏情君兜头砸过来。而她只是扬手将不尽芳菲一提,长剑连鞘也不出,剑风吹开无数稿纸抵在了纨绔子的咽喉上。

  纸页纷纷落地,连苏情君的衣角都没有挨上,那个纨绔子看着她的剑,吓得险些昏死过去,连忙说道:“饶命,饶命,女侠饶命啊!”

  外头吹来杏花如雪,恰巧就飘落在苏情君的剑边,她笑着说:“我能饶你?春风不会饶你,有什么话去跟衙门的人说吧。”

  纨绔子被她指了指,又见她指着地上的一堆纸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这不是《春庭苦风月》,不是禁书,是我的私稿,没有刊印盈利,并不是你要的证据。”身后有人低声说道。

  苏情君一回头就看见那个穷书生蹲在地上,把那一地的纸一张一张收起来叠好。他还说:“代笔只替人抄写过信件……”

  叶棠衣适时走了过来:“兹事体大,禁书之事不容疏忽,方便给我看上一眼吗?”

  那人有些沉默,一旁的纨绔子还想拉个垫背的,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什么跟你无关?装什么清高呢,你为了钱什么干不出来?昨天不还跟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呢吗?不写这些,你就饿死在上阳,还想考什么状元,不要笑死我了。”

  苏情君等他说完这一大段,用剑敲了敲他的心口。纨绔子吓得当即捂着心口,再也不敢发出一言。

  穷书生很坦荡,将那一堆纸递给了叶棠衣。

  市面上该有的,不该有的话本小说,叶棠衣都看过不少。《春庭苦风月》是暗中流通的名本,以猎奇淫乱著称,叶棠衣自然也看过这本。遣词粗俗,造句拗口,情节不堪细究。

  叶棠衣看了一册,也没找到什么可取之处。要说它畅销的因素,大抵是那些不堪入眼的文字描述,通篇累牍下来实在太有冲击力。以往畅销的艳情小说,描写多取唯美意象,文绉绉的很枯涩,还得人仔细在脑中将其构想。

  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调查这部禁书,已有人看了此书,被惑乱心智,模仿其中情节而做出不法之事,危害极大。

  叶棠衣把手上那几页纸看了,文风和《春庭苦风月》截然不同,取材也不是男女情事,写的是官场混乱和纷争中的人心险恶。

  “这不是《春庭苦风月»,较禁书写得好了不少。”叶棠衣由衷赞叹,并将那几页纸妥帖地还给了他,“只是描写得太过直白赤裸,有心人瞧见了只会拿来做文章,到时候不免也沦为一部禁书。”

  “我知道,多谢你们。”书生朝他们俯首作揖。然后他就走了,不作更多停留,叶棠衣并没有拦着他。

  后来市面开始流传一部十分通俗的传奇话本,主角是一位剑术无双的女侠,惩善除恶,替天行道。故事情节引人入胜,让人忍不住一读再读。

  但此书到熙德六年就彻底停刊,没有结局,那位叫做“浮华清梦君”的笔者再也没有写出一言半语,让人不胜唏嘘。

  飞花部关于刑部侍郎伏东玄的卷宗里,记录过一件小事。这位年轻官员因为通敌叛国而满门抄斩,抄家时从他府中密室里找出来的东西只有一把写着“风流倜傥”的破扇子,和三两朵干巴巴的杏花。

  因为不是他罪行的证物,不需多言,所以只在飞花卷宗中匆匆地,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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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主角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