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73章 天涯73

  祢耳祢小王是上曷支的贵族,他是个疯子,是还是个人尽皆知的疯子。作为现任上曷支王的兄长,在皈依善劫宗后他放弃了继承王位,但上曷支人还是尊称他一声“小王”。

  后来,在善劫宗修行的祢耳祢小王自称见过神明,并受其点化,得了一双慧眼,一身灵根。从这时候起,祢耳祢小王就和常人有了差别,俗称不太正常。

  上曷支没落,北原善劫宗也日渐衰败。祢耳祢小王不愿见它们变成这样,于是积极入世,在人间广泛传教的同时,还苦修他的自在道。

  看着疯疯癫癫的,又确实比很多人活得都自在。

  燕氏柔的信仰十分朴素,供奉圣雪山神明,又以白鹿为图腾象征,信仰和其他部落不甚相通。

  因此祢耳祢小王来传教的时候,燕氏柔人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这个疯子劝不动他们,很快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小小闹了一场,是上曷支那位王亲自派人来把他接走。

  耶争没想到叶听雪又把人带了回来。

  他把祢耳祢小王安顿好,但这人不是个能坐定的性子,拉着耶争的手就要谈论他的道法。

  耶争对此大感痛苦,叶听雪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祢耳祢小王说了半个时辰,耶争适时给他一壶羊奶,示意他喝点,歇歇,不要说话了。

  “你不想听吧。”祢耳祢小王说。

  “……是啊。”耶争很坦诚地说,他就盼着这位小王能放过他。

  祢耳祢小王道:“没关系,能见是缘分,不想听就是你我有缘无分。我去换个人讲,今天我跟着回来的那两人在哪里?”

  不好吧,不好吧,耶争一想到要将这祸水东引给叶听雪,心中难免感到罪恶。不过他马上就开解了自己,人分明是叶听雪带回来!

  入夜时雪下得更大,耶争回头看祢耳祢小王,见他还是很亢奋。他知道耶争踌躇,忍不住感叹道:“你知道吗,中原有个故事讲的是乘兴而至。”

  耶争心道,我当然不知道啊,我学汉话是为了和他们交换毛料的。

  乘兴而至,即使是漫天大雪,祢耳祢小王的兴致也很高涨。他披了一身雪粒子,抬头看不见月色,只有碎琼乱玉在天地纷扬。

  “我喜欢这个故事,那才是真自在啊。”祢耳祢小王发出耶争根本听不懂的感慨。

  他们一路走到伽尔兰的帐子,耶争在外头喊了一声,里头很快就有人出来了。

  是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人,这样的衣裳常在庆典盛会上穿,算是一种华丽的礼服。他没有佩戴宝石,但整个人开起来还是熠熠生辉。

  祢耳祢小王看得愣住了:“你就是他的那个神仙?”

  “什么神仙?”叶听雪听这比耶争还流利的汉话,一时感到有些惊讶。

  耶争道:“他一直说要来见你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祢耳祢小王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来找他的救赎,来看看支撑他这么痛苦灵魂存在于世的信念,是什么样的?来看看他的神仙。”

  “你们聊。”耶争冻得不轻,祢耳祢小王是怎么做到说那么多话却还是让人一个字都听不懂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准备去找伽尔兰要一壶热酒。

  叶听雪把人领进了帐子里,却没让祢耳祢小王去见柳催。柳催还在昏迷,不方便打扰。叶听雪心里对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还是有些忌惮,但这是跟着柳催从水地城逃出来的人。

  应该也算柳催的朋友吧。

  祢耳祢小王是北原善劫宗一位虔诚的教徒,他们的话题就着善劫宗开场。

  善劫宗,其实和袒菩教同根同源,袒菩教很多怪异的事情,用善劫宗的逻辑似乎都可以解释。

  比方说歇心丹。最早这物是帮助善劫宗信徒修炼精神世界时,佐以修行的一种香料。后来袒菩教将此物邪化,把它们变成了一种食之生瘾,用之失魄的怪药。

  “用多了会把人炼成……”祢耳祢小王顿了顿,在想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状态。

  “剑奴?像卑什伽奴那样的。”叶听雪脸色发冷,他想起了被炼成卑什伽奴的云蕤宾,和被害得生不如死的叶棠衣,满腔恨意折磨得他心口剧痛。

  祢耳祢小王摇摇头:“不一样的。”

  他认得卑什伽奴,那个菩萨身边最最忠诚且强大的奴仆。

  “卑什伽奴已经不是活人了,无神无魂,无痛无觉,无欲无念。”他仔细想了想才说,“善劫宗有佛坐化不腐,潜能显现,灵异显象,是为肉身佛。”

  但卑什伽奴可不是肉身佛,袒菩教也完全不将他供奉,反倒把他当成了一柄指哪打哪的凶兵。

  叶听雪:“他既然已经死了,怎么能行动自如,还能使剑?”

  祢耳祢小王说:“他不是死人,但也不能算活人。他是生气散尽前被强行上了蚀神蛊,被蛊毒操纵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成了卑什伽奴的云蕤宾,动作间有不可避免的僵硬,这是他早就不能自由操控身体的一种反应。

  “这蛊该怎么解?”叶听雪攥紧手指,月虹剑也曾是四大名剑之一,沦落到这般境地实在让人不忍。

  祢耳祢小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蛊种在这里,听主人调令,只要捣烂脑袋就会人死蛊消。”

  “那歇心丹呢?歇心丹该怎么解?”提到此物,叶听雪心口又要发痛,这东西没日没夜,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

  祢耳祢小王十分无奈摇摇头:“此物已经和最初佐以修行的香料完全不同了,我也不知道它该是什么解法。”

  但他说,柳催也被下了歇心丹,或许是这个缘故,如今才昏迷不醒。

  “当真没有解法了?”叶听雪有些急切,柳催的状况可算不上好。

  “我不知道,他应该只被下了一点点,药性不重,多纾解几日就好了。”祢耳祢小王也没办法,“你不是他的慈悲菩萨吗?你去渡他。”

  他的损主意让叶听雪倍感无语,祢耳祢小王这时也不说话了,他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响。

  “嗳呀,没力气了,有没有吃的?”

  肉也吃,酒也喝,祢耳祢小王修的自在道,嘴巴没有什么顾忌。但是他喝酒的时候一直看着叶听雪,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叶听雪被他看得不自在,问他在看什么。

  祢耳祢小王说:“为什么你也这么痛苦,却还要救他?”

  他自诩自己被神明赐过福,此后一生都要在尘世中经受苦难修行,只为了功德圆满,日后能坦然奔赴莲华宝境。

  修行此道,不止要看见自己的苦,也要看见别人的苦。善劫宗的经文说要在此间苦海中,修炼出一颗悲悯的莲心,才能有造化。

  见过神明的祢耳祢小王拥有慧眼灵根,他能看见很多人都怀着莫大的痛苦,但他都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和他人的痛苦并不相通,祢耳祢小王很难生有悲悯。

  但叶听雪有,作为柳催的神明,他眼中是有悲悯的。祢耳祢小王觉得越来越复杂了,什么是人,什么是神仙?柳催让他模糊了这个概念。

  “你是可怜他吗?他确实很痛苦,但是我对他发不出任何的怜悯。”祢耳祢小王说,其实他眼里有无尽的迷茫。

  他又想起了新曷支囚牢里见到的柳催,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但柳催好像并不在意自己满身是伤,或者是这样的状态他早就习以为常。

  浮生苦海中,如何一苇渡?

  祢耳祢小王很好奇柳催的痛苦,如果修行善劫宗的道,能不能让他解脱?

  可柳催说他不信奉任何的神明,他在痛苦中麻木,又在麻木中清醒,这样的人一定是疯子。但后来他又改口说,他的神来渡他了。

  就是眼前这个人。

  叶听雪被他问得一时失语,他为什么要救柳催?他想过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最后发现是自己根本不能看着柳催死去。

  柳催一直是以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活着,像赴死一般活着。

  仿佛今天,或者明天自己会发生人头落地这件事,柳催都毫不意外,甚至是意料之中。所以很多时候,他都疲惫且厌倦,只有对上叶听雪他才有一刻鲜活。

  “我对他不只是怜悯。”叶听雪终于从乱糟糟的心里找到真正要说的话,“我和他纠缠太深,情丝斩不断,越扯越紧。”

  他回头看向那个始终昏迷不醒的人,这个人十分强势地闯进了他的生命中,推不掉,甩不开,和他生死相依。

  “我救柳催,是因为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离开。我憎恨无能为力的自己,从前我没有救下他,我不想现在也救不了他。”叶听雪接过祢耳祢小王递给他的酒,马奶酒并不好喝,但他现在迫切想要喝下一口酒。

  叶听雪咽下那口酒,没什么浓烈的滋味,但就是让他心绪难平:“我不想看他痛苦,如果这世道天地不能给他一刻的欢欣幸福,那我想给他。不是因为我在俯下身来怜悯他,而是因为我想爱他。”

  同样的,如果现在只能有一个人来救叶听雪,这个人也只会是柳催。

  祢耳祢小王忽然倾身凑了过来,想更仔细地看着他。

  “他做梦的时候,说过有一个不想放开的人,是他的救命稻草吧,是你吧。”这是柳催在那牢里神志不清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其实很短暂,柳催很快就醒了。

  他是把自己生生折磨醒的,醒来之后狠狠扼住了祢耳祢小王的脖子,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有深重的痛苦。祢耳祢小王当时觉得,啊!这又是一个痛苦的人啊。

  这样能渡过苦海吗?祢耳祢小王想,这两个人给出的选择和答案是很好理解的。就像苦日子中,将希望寄托给神明,将愿景寄托于来世一样,他们寄托于彼此。

  可他又是真的不懂啊,经文教义要他顺应人间万苦,叫他忍受,叫他修行。他遵循教义来修行,为了修自在道,他的肉体和心灵都经受了不少的磨难。

  这都是为了有一天能登上莲华宝境,金色的光辉能洗涤他的污浊和痛苦,是为了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可这两个人分明痛苦,却不修行,以舔舐彼此的伤口来获得所谓的幸福,这真的是幸福吗?

  而像柳催这样的人,即使身负这么沉重的痛苦,却还要挥刀对抗一切,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支撑着他吗?

  “人啊,真复杂啊,这样也会自在吗?”祢耳祢小王发出他困惑的感慨,一壶酒下肚,已经有了醺醺然的醉意。他半眯着眼睛,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头一歪倒在地上睡着了。

  叶听雪听不懂,也不想听了。他扯了一张羊毛毯子盖在祢耳祢小王的身上,起身又回到了铺着的那片褥子边上。

  柳催的眉头没有一刻的舒展,叶听雪抚了很久也抚不平。于是他俯下身在他眉心处吻了吻,轻声说:“睡吧,我不走了,这回真的送你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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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日行一善,给哥们打波助攻️

  柳催:能不能等我醒了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