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放过我吗？
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问题已经到了嘴边，然而对上冯百渊的眼睛，苏瓷蓦然清醒过来。
他不能这么问，哪怕这是他目前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也不可以这样直白的朝冯百渊询问。
因为现在这么问，等同于公然戳破两人这段时间的心照不宣。
如果他索性就跟自己摊牌，那么之后就是想对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彻底没有那一丝转圜的余地了。
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艰难的咽了回去，苏瓷最后问的问题或许在高倩这些旁观者看来有点莫名其妙。
“你，害怕的是什么？”
当面向一个怪物询问它的弱点，苏瓷想自己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冯百渊的眸色变得更深，苏瓷甚至有点不敢同他的目光对视。
他总觉得冯百渊什么都知道，早就已经看穿了他内心所有想法和打算。
高倩等人能察觉这对情侣之间的气氛变得莫名起来，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但就是……不敢发出响动。
直到冯百渊忽然笑了一声，他独有的低沉而又迷人的嗓音，在说着在旁人听来很动听的情话，“害怕阿瓷不爱我。”
苏瓷只当他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在敷衍，除了“果然如此”之余还有一丝失望。
他并不相信这是冯百渊的真心话。
这个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在一种莫名的气氛下草草结束。
苏瓷甚至已经做好了回房间之后冯百渊会借着什么由头朝他发难的心理准备，但是一切都风平浪静。
之后的几天，苏瓷果然拥有了许多独处的时间，冯百渊从来不告诉他他在忙什么，整天早出晚归。
而苏瓷大多数时候会和那群学生一起外出闲逛，却也没有了曾经的那种心情去找偏僻的地方画画了。
他只要一想到冯百渊几乎明示他，当初看上他的原因和场景，苏瓷就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甚至于现在尚且还弄不明白是生是死的白岳，说起来也是被他连累。
小镇在紧张有序的准备着不日之后即将到来的河神祭事宜，苏瓷敏锐的感觉到这次大家对河神祭似乎更为看重，仿佛已经暗地里得知了什么，比上一次他所见的还要认真隆重。
但是仍然没有人来同苏瓷提起要他去当今年的神女的事。
难不成这件事要自己提出吗？
可是那很怪异……
直到距离河神祭举办还有三天，苏瓷遇到了特意在民宿院子里等他的老板娘。
“小瓷，今年想请你帮忙再当一回祭典的神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老板娘还是笑得那么温柔慈爱，望着苏瓷的眼神就像望着自己的孩子。
苏瓷心底有些刺痛。
人果然更无法忍受的是亲近之人，信任之人的背刺。
他几乎是冲动的开口，“怎么了姨？今年你们的神女又临时生病了吗？那也太巧了吧，怎么我就总共来了两次，间隔三年，每次都能遇见这种小概率事件呢？”
老板娘的脸上露出愕然。
苏瓷话音刚落就有点后悔了。
尤其是老板娘满脸不知道苏瓷为什么忽然生气，为什么对自己这么阴阳怪气，而眼底有点失落，还要对他笑一笑的样子。
或许，老板娘也并不清楚她在其中是一个怎样的角色，甚至成了棋子而不自知呢，苏瓷又自动为老板娘找补。
苏瓷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圣父的潜质。
“没有，小瓷，是因为三年前你当了神女之后我们小镇一直风调雨顺，河里也再没出过事故，当初大家就很感谢你，这一次也没想到你恰好会回来，族老和长辈们一合计，就起了这个念头。”
老板娘轻轻蹙起眉头，“当然，这只是我们的请求，如果小瓷不愿意，我们肯定不会勉强的。”
苏瓷默不作声的看了老板娘半晌，他承认他看不出来老板娘到底是真心不知情还是演技好。
但总归按照白岳的说法，他本来就要去当这个神女的。
“嗯，那……也行吧。”
高倩等人得知他要扮演河神祭的神女的时候，简直激动坏了。
结果被苏瓷告知外地游客只可以参与河神祭一开始的“花轿绕城”活动以及最后城内通宵达旦的庆典夜，但却不允许去往河神庙亲自参观族老祭祀和神女祝祷，一下子失望了好多。
按照岑家祠的风俗，河神庙祭祀那是只有岑姓的本族人才能参与的，所以当年岑青在河神祭的后半段，确实也没有见到他的那些同学们。
苏瓷心底猜测，岑家人这么做或许不是觉得外姓人会冲撞到他们的河神，而是防备着外姓人察觉到他们这个“河神文化”的问题。
当然，原因是什么与他无关。
他都做神女了，还是被河神本人亲自指定，外姓不外姓的这个问题就被当事双方很默契的双双忽略不提了。
而高倩等预备役清澈愚蠢准大学生，也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冯百渊回来，苏瓷告知了他这件事。
冯百渊露出一点意外表情，但预料之内的并不做干涉，只说苏瓷开心就行，想做什么都可以。
倒是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自己预先知道了一切，苏瓷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象得到这一套套的都是在按着冯百渊的操控在发展。
其实挺可怕的。
抛开他非人类这一点来说，即便他是个人，但谁能在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这么心机深沉且滴水不漏的情况下，会不感觉到可怕的？
河神祭到来还剩两天。
苏瓷发现冯百渊出去得越来越早，回来得也越来越晚了。
而且每次回来，苏瓷都能闻到他身上冰冷又浓郁了几分的水腥气，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别的腥气……是血腥气？
苏瓷不是很肯定。
按理来说，如果是正常情侣，这种情况怎么都得问一问的，而且早就应该问了。
但苏瓷不想问，也顾不上去管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冯百渊一定察觉什么了。
因为临近河神祭，苏瓷有一种即将走到结局的焦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考虑太多东西。
他打过柳汜的电话，依旧打不通。
很想再做一次梦，见一见白岳，但是也没能做到。
一切都很不顺利，苏瓷心里不安日益发酵，总觉得自己结局难料。
转机出现在河神祭前一天。
因为太不安，苏瓷一个人实在待不住，又不太想和吵吵闹闹的高倩那群人待在一起。
于是他一个人在小镇里转悠起来，甚至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些比较僻静人少的地方。
直到他意识到眼前的景色有些眼熟，才猛地惊醒，那是三年前他来小镇后最喜欢去写生的一个地方。
那里临着小镇内的河水，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青石拱桥，背后的房屋一侧的外墙壁上总是爬着翠绿的枝条和粉白色的花，静谧又美好，仿佛天地间最逼真的一副水墨画。
而此时，坐在河边他原来常坐的地方的是一个气质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人。
夏季的午后他却穿着一身规整严实的白衬衣黑西装，脸上戴着一副超大墨镜，显得他微微昂起的下巴越发显得冷白尖削。
他坐在一把藤编的摇椅里，姿态是和板正的穿着截然相反的放松，腿上还窝着一只漆黑的猫儿，它在男人膝头团成一团呼呼大睡。
苏瓷不知是从何而起的预感，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这个人身旁。
“哈——”
那原本团成一团苏瓷以为睡得正酣的黑猫，却在这时猛地抬起头，并朝他发出了威胁的声音。
苏瓷一看，这猫竟然还是鸳鸯眼！
不知怎的，被这双眼睛盯上，苏瓷竟然有种寒毛直竖的恐惧感。
下一瞬男人的手摁在了黑猫身上，低声道，“困困，别吓着人了。”
男人直起身，转脸看向苏瓷，朝他笑了笑，“刚才就发现你一直在看我，有什么事吗？”
苏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但一直盯着人看，甚至还走过来了啊！
“我——”
“哈、喵呜——”
或许是没有料到黑猫竟然贼心不死敢忽然发难，它的主人没能摁住它，苏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匆忙间抬起手挡了一下不至于让那忽然扑过来的猫抓到脸上去，但最终还是在手臂上留下了三道抓痕。
好在这猫不知是本身废材还是打心底仍然有点怕主人生气，这一下抓得不算厉害，只是微微发红，还没破皮。
黑猫被男人一把薅了回来制住，男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语气带着歉意，“真是抱歉，困困一直有定期驱虫打疫苗，很干净，你要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去打一针，费用我出。”
苏瓷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也没见血，没关系。”
“那，作为赔礼，这个给你。”
苏瓷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心里忽然感觉有点沉甸甸冷冰冰的。
他一低头，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只见他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把造型精巧的蝴蝶刀，即使没有打开都能从重量和质感感受到它的锋利。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谁赔礼道歉出手就送一把刀呢？
“甩一下，刀刃就能弹出来了，什么都能捅。”
苏瓷感觉这个人墨镜后的那双眼睛似乎能透过他的躯壳直接看到他的内里。
他在他耳边轻声，“不用犹豫，这刀连鬼都能捅。”
“因故没能接到你的电话十分抱歉，好在现在不晚，谢谢惠顾。”
什么谢谢惠顾？
直到男人离开好一会，苏瓷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柳汜！
但既然谢谢惠顾，他好歹也得付出点报酬吧？
这个人和他的猫都好怪啊！
可惜苏瓷匆匆忙忙想要再找找对方，又哪里找得到对方的身影。
手中捏着的蝴蝶刀在阳光下反光，苏瓷手心里一片冷汗。
*
河神祭当天。
“今天还要出去吗？”
一大早，天甚至还没亮，苏瓷感觉到了身旁人的动静。
其实他今天也该早一点起来的，他要去沐浴装扮，走一系列流程，然后坐着轿子游街来着。
但是昨天夜里冯百渊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折腾他特别狠，他现在甚至眼睛都睁不开，只感觉到冯百渊起身，便下意识伸手揪住了他衣摆。
“还有最后一点事情要收尾，但是阿瓷放心，我一定会赶来参加你的河神祭的。”
他的话说得有点古怪，要是清醒状态的苏瓷估计就要听得细思极恐了，但是他现在又困又累，顾不上。
他只咕哝了一句“行吧”，松开手指打算翻个身继续睡了。
结果却被按着脑袋制止，并被狠狠的亲了一顿。
最后在一片甜腻黏糊中听到冯百渊说，“我给你定了闹钟，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阿瓷不可以迟到，最多还能再睡一个小时，知道了吗？”
“唔唔……嗯……”
不知道冯百渊是多久走的，苏瓷再醒来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
虽然依旧觉得缺觉疲惫，但想到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苏瓷还是很快清醒过来，并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下了楼就见到高倩等人全部到齐，一个个兴奋无比。
“苏瓷哥，我们一会会在街道旁的人群里看你哦，加油～”
“就是为着这里的河神祭来的，我激动死了嘤嘤嘤……”
“哥我待会一定会给你拍好多好多照片！”
苏瓷沉重且忐忑的心情都被这帮人冲淡了许多。
他一只手还揣在特意穿着的上衣口袋里，指腹摩挲着口袋里的刀，朝着这群年轻的学生微微一笑，“行，那就待会见吧。”
*
沐浴，装扮。
穿上熟悉的红色衣裙，戴上熟悉的面帘子，之后赤脚坐上了轿子，全程脚不沾地，由六个脸戴面具，上身画满彩绘，身上各处戴着骨制饰品的年轻男人抬着轿子，绕城一周。
苏瓷第二次端坐在轿子上，刻意忽略掉沿路形形色色的镇民以及游客的目光，宽大又层层叠叠的衣袖完全遮掩了他的双手，自然也遮掩掉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把精巧的刀。
他对那个带着黑猫的男人有一种打从心底的信服，莫名笃定他给的刀一定能对怪物造成杀伤。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白岳。
苏瓷眼帘微垂，目光很隐晦的落在了抬轿人中站在左前方的那一位。
这个位置的人也是神女的引导人，无论是上轿下轿还是进庙都有他帮手。
三年前的时候这个人规规矩矩，没有做出一丝一毫出格的举动。
但今天在上轿的时候，这个本来只能隔着绸布借他使力的人，却结结实实握了一把他的脚心。
那一瞬间苏瓷的心都差点吓得跳出来了，好在他飞快的看了一眼旁边的人都没发觉，而且对方也只是一瞬就松开了手指，手掌心用力往上一送就把他给送上了轿子。
但这短暂的一瞬接触，苏瓷也清晰的感受到了那手掌心的粗砺和灼热。
是梦里曾经感受过的。
是白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