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就算是明书,也很难想到这是什么东西。
圆滚滚的,猛一看就跟用圆规画出来般,上面还有着黑乎乎的毛,不扎手却意外敦实,如刚出锅的狮子头,一按下去还会微微弹起。
明书好奇心大起,随之也玩上瘾。
没想到这黑球非但未躲,反而使劲往他手心里蹭,就像一只撒娇猫咪,因为过于舒服而发出的呼噜声,宛若打鼾的小猎豹。
怎么还能发出这种动静?
明书陷入深思,自然忘记了手中力度,直到小黑球抗议般哼唧,伸出两条黑色细线抱住明书的手腕。
他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小黑球的胳膊,细细长长,跟牛奶棍一样。
“明书少爷。”
它哼哼唧唧,毛乎乎的身子几乎旋转成了三百六十五度,疯狂蹭着明书手腕外突的小骨,时不时黏糊糊地贴上几秒钟。
被一团黑毛球叫少爷的感觉过于奇怪,明书借着红盖头与身体的空隙,再次呼噜了把它的毛,顺便看清这栋宅子摆在门口的圆形东西。
矮胖如冬瓜,纹丝不动,表面白底黑字,里面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只可惜热度不达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
“白色灯黑色字,却在树上挂满囍。花轿子,红盖头,一路颠来一路走。”
不知为何,明书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首不着调的歌。
白底,黑字圆灯笼……
——冥婚。
骤然浮现的词,令明书反手拽紧垂落胸膛前的流苏,他原本平稳的呼吸微微错乱。
还真是......
他抱住小黑球站直身子,不顾对方忽然紧绷的身体,无视它惊呼出声的明书少爷,明书掀起盖头,直直望向正门口。
果然,他原本没有注意到的门头,也如法制炮挂着两个灯笼。高高悬在半空,随火焰跳动,黑字隐隐透出暗淡红光。
说不上奇怪,可景象怪异。
这样站着也不是办法,明书边掀着盖头,边抬脚迈上台阶。从脚底传来的寒气,逼得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身体靠在门边才堪堪站稳。
借助并不明亮的光,明书打量叶家祖宅。其实,他来这个地方的次数,严格来说并不多。
除了两年一度的祭祖,以及他跟叶榆成婚的当天,明书
几乎从未踏足过这片土地。即便如此,可他也能记起当时这栋老宅进门时的布局。
作为有着上百年家族史的叶家,无论何种住处都格外讲究,而一进门就搭了个封死的四方院,并在里面种了棵老槐树,怎么看都不像叶家会准许的事。
四方院里种树,就是一个困字。
困住的是谁?明书暂时想不到。
他静静立在门口,所幸手心里的小黑球还在源源不断散发热度,才没让明书冻僵了身子。
他缓缓下了台阶,目光落在这棵老树,看着无论枝头树干,或挂或摆堆满的白灯笼,他心中异样越来越深。
明书扭头,门口空荡无一人,再往旁望去,怀中小黑球瑟瑟发抖,火炉般的身子也冷淡下去,就像抱了冰块。
他微微收紧手指,明书眼前忽然闪过些许片段。
那是他跟叶榆成婚时,虽然叶家对他再不满意,可架不住叶榆的坚持,两人依旧卡在吉时,对着天地拜了堂。
可当时,他没有红盖头。这院子,也没有老槐树。明书耳畔似乎回响起,老人苍劲而有力的一拜天地。
一拜深深弯腰,明书听到叶榆的轻笑,等他抬头,男人抿着嘴,掩不住眼底的打趣。
二拜缓缓抬头,明书视线恍惚,身后交谈四起,又同时哑了嗓音,众人如傀儡,一动不动注视正厅两人。
三拜塌了后腰,明书看见了叶榆头顶的发旋,如小小漩涡,吸得他动弹不得,又似一只眼,盯得他浑身哆嗦。
那晚,是个不眠夜。
后半夜时,叶榆一遍遍在明书的耳畔低喃,声音细微如蚊虫,导致明书有些忘记他说了什么。
唯独放在胸口的手心温度滚烫,令明书蜷缩起身子,紧接着,他整个被叶榆抱在怀里,细细密密的吻,顺着他的脖颈往下。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
明书用手掌心抵住额头,他再次深呼吸,试图从记忆中找寻叶榆曾对他说过的话,或许方才吸入少许浓雾,导致他记不得详细。
“……”
“明书少爷?”
怀中的小黑球滚动,在明书下意识落过目光后,它再次靠在男生怀里,用身体一点点蹭明书的领口。
“不要不开心,成亲是人们大喜之日,明书少爷笑一笑嘛。”
小黑球口气软绵像在撒娇,可明书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它感受,反而将小黑球放回在地,任由对方顺着台阶滚了下来。
被明书这一举动惊讶到,小黑球还没反应,身子便啪叽撞到地面石头,瞬间摊成了个黑色小饼。
“明书少爷,黑球有点疼哇。”
明明委屈得不行,小黑球还是努力地鼓起气,让自己变回圆滚滚好捏的外形,慢吞吞回到男生脚边,小手手揪住明书的裤摆,试图吸引对方注意,顺便唤醒明书的恻隐之心。
谁知它再次被甩开。
明书这次用的力度,比上一次还要大,导致小黑球不再摊成饼,几乎都要化成一滩水,就这么流在院落的石板路上。
“明书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呀?”
小黑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它再次扭曲着身子站起,将自己变成圆滚滚的形状,试图向明书靠近。
而这一次,明书清晰地看到它黏带起周围细碎沙砾,漆黑的水与那些东西不断地翻涌、会合,最后变成组建身体的一部分。
对方看起来也比先前大了好几圈,连带声音都没了之前清脆,而是被沙子划过的粗犷。
“您不喜欢黑球了吗?”
明明是偏向于中年男子的声线,可还要硬生生装出小孩子的动静,明书心中不由得翻滚起了恶心。
在不知道黑球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之前,明书不动声色地后退。
他重新退回到最高层的台阶,结果比先前更为冷的寒气,顺着明书的脚底板直接窜到天灵盖。
几乎同一瞬间,明书控制不住身体的发抖,牙齿也在咯咯作响,他冷得连简单的握拳都做不到了,只得目不转睛盯着面前越来越大的黑球。
原本柔软而可爱的黑色软毛,转眼功夫比豪猪毛还要钢硬,漆黑表面又忽然裂开道口子,在那猩红像是嘴巴的物体里,又存在型号小一圈的黑毛球。
小一圈的黑球裂出口,含住的又是比自己本身小一号的黑毛球。
一个接一个,周而复始。
等它们停止乱转的身体,黑毛浮动在空气里,齐齐对准门口的方向,成百上千张嘴同时呼唤明书时——
明书觉得:叶榆,不见也罢。
当然,只是玩笑话。
他都到了这里,没理由再退缩。
在没搞清楚状况前,明书绝不会再碰这里任何东西,他的目光扫过躺过小黑球的地面,即便方才只有一瞬功夫,可明书还是捕捉到地面一丝异样。
如果他没看错,院落中的石板路也发生轻微波动,就如明书来之前经过的大理石圆盘。
明明周围无风,石子地却掀起惊天骇浪,翻涌而来的泥土气息,令浓雾都退避三舍,更不用说人类身躯的明书。
他当机立断,立马后退,脚跟正好撞到门槛,谁知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站在原地呼喊明书的黑球。
它们齐齐张口,尖叫声带动周围空气不断向外扩延,冲击之下,明书被逼得几乎都站不住脚,他扶助门框还差一点后仰过去。
结果,不等明书稳住身子,那一团黑球再次跳跃,伴随呼叫他名字的尖锐动静,厚重而刺鼻的血腥气铺天盖地的压过来,明书被熏得眯眼,泪水瞬间滚落。
就在他踏出及膝高门槛的刹那……
“咔嚓。”
脚踝骨折的响动清晰入耳,比寒气还要剧烈的痛苦,顺着明书的骨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地哆嗦,随之握住门框的手指也失去了力气。
糟糕!
他分明预估好了落脚点,却忘记这里的一切,都可以任由鬼怪掌控,原本平缓的台阶骤然陡峭,明书几乎堪称狼狈的后仰身子。
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摔得狼狈,搞不好还会磕到脑袋,明书放弃了求生的意识,正当他做好滚得满身是土的心理准备时。
后背落了条结实有力的手臂,轻轻托住了明书的后腰,在他还未反应的前一刻,剧痛的双脚已经离地,被来人轻松托住腿弯抱起。
谁?
明书想睁眼,结果被黑球的口气熏得眼泪直流,又不想以这么失礼的面容面对救命恩人,他不断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就像一只手足无措的白色小狗。
“噗嗤。”
似乎也被这样的明书逗笑,那人没忍住勾起嘴角,呼吸都带着说不出的宠溺。
“怎么,有胆量上凌晨的亡魂渡车,还不敢看冲你表达喜欢的小黑球?你这个小朋友,可真有意思。”
来人嗓音低沉如寒冬过后的第一声春雷,又悦耳似打在芭蕉的秋雨。
紧接,对方似乎察觉明书通红不正常的眼眶,面容拂过一丝风,吹走了眼睛里的酸涩,明书缓缓停下动作,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会独自来到左护的地盘?如果被鬼王的巡逻队看到了,当心连你都皮都不剩。”
他睁开眼,作为有夫之夫,明书不好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他刚想挣脱开手臂道谢时——却对上一颗油光瓦亮的大秃头。
明书还以为是他眼花,又慢吞吞地揉揉眼角,看清上面印有的六个戒疤。
“……”
起猛了,竟然在百鬼夜行的地狱,见到一位能单手抱人的高僧。
似乎察觉到明书的僵硬,高僧顺势抬起握住法杖的手,竖在胸前,紧接着是一声——
“阿弥陀佛,如有冒犯了小主,为僧诚心道歉。”
那和尚慢悠
悠开口,而明书沉默。
如果对方松开扣住他身体的手,这句话的可能性还大些。
在明书的心里,这位和尚已经跟高僧画不了等线,与之相对应的……是秃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