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树杏花从砖瓦红墙中泛滥出来,阳光明媚,淋漓尽致的流淌在青石阶上。

  贺逐山站在金晖观门前,不知今夕是何夕。

  金晖观的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遒劲有力的写着:

  【天启六年腊月初八,恭迎金晖真人诞辰】

  天启六年。

  贺逐山直觉这次任务和以往不一样,安静得有些蹊跷。

  他扛起旁边的一捆柴,伪装成路过的樵夫,上前推开大门,满园花香倾泻而出。

  只见灵官殿前生长着一簇簇绿竹,茂密的竹叶隐隐约约坐着一人。

  贺逐山看不真切,只能出声问道:“道爷,可以给口水喝吗?”

  那人似乎在睡觉,闻言伸了个懒腰,没精打采的说:“请便。”

  “水缸里的水太凉,能喝热水吗?”贺逐山说。

  那人淡淡笑了笑,随即便咳嗽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可以……你自己上来吧,我腿脚不便。”

  看来这人是个病秧子。

  贺逐山把柴扔到一边后,顺着青石阶往上。

  这道观倒是收拾得很干净,连石阶上都一尘不染。

  贺逐山想要去看这人的长相,但他弯着腰,咳嗽得撕心裂肺,苍白得变态的皮肤下青色脉络若隐若现。

  贺逐山耐心的等着他咳嗽,男人似乎察觉到,忽然抬起了头。

  那一刹那,贺逐山的心跳漏了一拍,此情此景竟然完全和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

  记忆中,病弱的敬苍坐在殿门外晒太阳,宽敞道袍中勾勒出一段细瘦背影,交错的竹影在素色大氅上微微抖动。

  贺逐山一直疑惑,敬苍怎么会病弱,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见到了。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贺逐山的幻想?

  “水在桌上。”敬苍看贺逐山一直没动作,便提醒到。

  贺逐山回过神,说:“好,谢谢。”

  这并不是他认识的敬苍。

  他和贺逐山所接触的敬苍有明显的差别,因为敬苍不会对他这么客气。

  那个敬苍肯定会说:“爱喝就喝,不喝就滚。”

  一想到这儿,贺逐山忽然有点想笑。

  贺逐山喝了水,出来和敬苍搭讪,问:“你看样子不像这个道观的人。”

  敬苍病秧秧的靠在雕花上,伸着手拈着一片竹叶,手指白皙细长。

  “一介书生,三尺微命,不能在外建功立业,只好在此终了此生。”

  “你得了什么病?”贺逐山问。

  “你会医术?”

  “会一点。”贺逐山说。

  敬苍垂下眸,有些颓丧:“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道士说我的命格就是早亡的命格。”

  “你说世界上有神吗?”敬苍忽然问。

  “没有。”贺逐山说。

  敬苍迎着阳光,微微眯着眼看了贺逐山半晌。

  “你还挺奇特的……你叫什么名字?”

  “贺逐山。”

  “贺逐山……”敬苍喃喃道,“轻舟已过万重山,好名字。”

  贺逐山笑了笑,从敬苍口中听到夸奖他的话,无异于中了彩票。

  “你要去拜拜金晖真人吗?我可以给你敲磬。”敬苍问。

  “可以。”

  敬苍费力的站起来,即便扶着墙走,也摇摇晃晃的。

  贺逐山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敬苍微微喘息,说:“谢谢。”

  他的手腕搭在贺逐山的手臂上,几乎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上面。

  贺逐山没想到敬苍已经病重到了这个程度,心里面难免有些悲哀。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敬苍忽然转过头,贺逐山看到他的瞳色是淡褐色的。

  贺逐山微微一怔说:“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好吧。”

  贺逐山像以往的任务一样,留宿在金晖观,但又跟以往有些不一样,因为敬苍是睡在他隔壁。

  任务里面的日子过得很平淡,贺逐山并没有找到什么信息,系统也没给任何提示。

  他每天就和敬苍晒晒太阳,下下棋,说说话,温水煮青蛙似的。

  一天晚上,贺逐山闭目养神时,听到了隔壁敬苍的咳嗽声。

  他起初只是揪着心听了一会儿,后来突然听到打碎杯子的声音,才彻底坐不住的敲响了门。

  “敬苍?”

  回答他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贺逐山推开了门,见敬苍摔倒在地,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他心底抽搐了一下,想起了他认识的敬苍。

  贺逐山把敬苍抱到床上,伸手擦掉了敬苍嘴角的血液。

  月光落在窗户纸上,条条框框的映在敬苍脸上。

  敬苍的呼吸变得很微弱,贺逐山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心底的感觉,只知道心脏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我快要死了,你有办法吗?” 敬苍连目光都淡得像水一样。

  贺逐山当然没有办法。

  而且,他改变了这个敬苍,那未来的敬苍必定也会因此改变。

  他不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

  “你是金晖真人吗?”敬苍莫名其妙的问道。

  贺逐山有一丝诧异,回答:“我不是。”

  敬苍淡淡的笑了笑,说:“知道了,你走吧。”

  第二天时,敬苍还坐在殿外晒太阳。

  阳光逐渐偏移,点亮了神像悲悯的面容。

  敬苍靠在菱格门框上,垂着头像一枝快要枯萎的白玉兰。

  贺逐山站在敬苍面前,一片阴影包裹了他瘦弱的身体。

  敬苍刚睁开眼睛,随即又疲倦的闭上。

  “你挡我太阳了。”敬苍的声音很轻,夹杂着沙沙的气音。他的双手搭在腿上,手背惨白,指尖被冻得泛红。

  贺逐山侧身,让敬苍再次浸淫在水似的阳光中,他脱下外衣,还带着暖气便给敬苍披上。

  敬苍往日便闻到贺逐山身上有着很好闻的清香,现在裹着衣服,才感受清楚那味道。

  像是初春竹梢上的积雪,正在一点一滴融化,清冽无比。

  “气温很低,注意保温。”贺逐山说。

  敬苍忽地睁开眼睛,把衣服递给了贺逐山,然后摇摇晃晃的走向青石阶。

  贺逐山立于石阶上,静静看着敬苍扶着栏杆一步一停,他的喘息声在耳边起伏。

  贺逐山在纠结要不要去扶他,但最后还是站着没动。

  残阳西斜,流云倦怠,最后赤红一轮挂在层林枝桠中。

  敬苍终于走下台阶,他倚着栏杆望向檐下的贺逐山,天青色衣袍上染满了青苔的绿褐色汁液。平日苍白的脸颊此时有了血色。

  “你猜……这有多少级台阶?”

  “一百八十级。”贺逐山果断的说。

  敬苍愣了愣,兴致缺缺的坐下,空荡荡的衣袍里一截细腰若隐若现。

  “你说对了。”敬苍说,“你要走了,如果以后我想见你怎么办?”

  贺逐山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极其熟悉的话。

  “你如果想见我,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我。”

  敬苍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仿佛不是从这具破败的□□中发出。

  笑声之后是响天彻地的咳嗽,连同五脏六腑都快咳出来一般。

  夕阳用力喷薄出最后一丝光芒,那一瞬,遍山遍野赤烟滚滚,灯枯油尽之后,整个天空都黯淡下来,死一般的沉寂。

  敬苍胸前被鲜血染红一片,嘴唇里还在不断往外滚着血,在嘴角悬挂着断断续续的一线。

  一切都静止下来,变得无声无息。贺逐山想要去扶敬苍,但他却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敬苍的仰视着他,眼中冷冷的,眼神中的不甘和倔强像刀子一样扎在贺逐山身上。

  贺逐山连心都凉了下来,冷汗流到了脖颈。

  他忽地睁开眼,如同经历过鬼压床般失神的盯着天花板。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梦?而他还在家中,并没有进入任务。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贺逐山好像亲眼看到敬苍在自己面前死了两次。

  怎么会呢。敬苍现在是不会死的。

  贺逐山被自己的想法笑到,打算抽根烟冷静一下,却想起敬苍那天晚上把最后一盒烟拿走了。

  他要是在还能蹭蹭……不知道他想得怎么样了。

  贺逐山冲了个凉水澡后,要去商场买些进任务的必需品。

  买完东西吃完饭出来时,对面买珠宝的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产品广告。

  他随便瞥了眼,正巧看到一枚戒指上镌刻着一朵玉兰花,广告语是:隐藏在深沉下的炽烈,是我对你忠贞不渝的爱恋。

  贺逐山不屑的嗤笑一声。

  所谓花语,不过是诱导人消费的噱头罢了,像贺逐山这样的人是会直接走进店里的。

  贺逐山回想着敬苍无名指的尺寸。似乎那一晚他躺在敬苍身旁,用指尖在手背写字的画面就在眼前。

  戒指是对戒,一枚是花苞,一枚盛放着。

  他自己把戒指戴上,觉得十分荒谬,又取下来让店员找来了银链,最后系在脖子上。

  戒圈贴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贺逐山心情很好的走进任务,睁开眼时怔在了原地。

  居然又是金晖观?!

  他好像进入了某种循环。

  那这是梦还是事实。

  会不会其实他根本没有醒来过,他刚才的醒来其实也只是梦。

  如果是梦,贺逐山便要寻找逃出梦境的方法。

  当然也有可能,这是现实,连第一个“梦”也是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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