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晖真人俗世名贺懋行,宣德太子太傅忠敏公贺朗之少子,其母乃永乐年阁老户部尚书吴寿之嫡孙女,其兄贺懋樟时任镇北将军,守北疆太平。
真人家世望重,权势煊赫,一时无二。
真人其人聪明俊秀,芝兰玉树,举世无双。然真人年少痴迷易学玄空,偶遇道人点拨,精妙命理风水,常能勘破时运,趋吉避凶。
真人少时游学,于五台山遇一老叟,修髯伟貌,飘飘若仙,真人敬礼之。老叟见真人命格不凡,起卦算尽真人一生。
老叟曰真人某月染疾,某月得某物,某月失某物,年十八有厄,诚心可渡厄。某年真人长兄战死,某年真人生父遭贬斥,某年家中大变,某年父亡,某年母丧。
前情试之,纤悉皆验。
真人年十八,大病不知由,家中诵经祈福,真人抄经学道,病愈。
至此真人性情大变,沉默寡言,一卦接一卦,卦象皆不出老叟所悬定。
真人弃易理学,占卜命理一概不碰。
正统六年,真人极力劝贺懋樟归乡,以避灾祸。
贺懋樟解甲归乡,路遇匪贼劫渌州巡按,贺懋樟率亲信营救,战死。
真人方知尘世因循,东灭西生,病根终在,凡人无力更改。因此信奉进退有命,迟速有时,天命有常。
真人益寡言,独居幽室中,鲜与人接触。
正统八年,贺朗因贬斥郁郁寡欢,病殁于真人眼前,其母悲痛欲绝,是夜自缢。
所遭变故,亲友俱亡,真人早知结果,却一一亲历,无力回天。盖其中悲痛无奈,能语言者无一二。
真人一生皆为老叟算定,不曾转动一毫,若死水无澜,平淡无味,能行之事唯有坐以待毙。
正统十一年,真人年二十有五,舍尽家财,出世入道,正身修行。
真人居观中,对坐一玉兰树,不论寒暑春秋,致虚极,守静笃,参禅悟道。
忽有几日,昼夜不瞑目,触念皆通,智慧顿开。所见之人,真人无需再观,也了然其运势起伏,生死之命。
所遇之人,因果福报,一生吉凶,真人皆一眼看破,然真人有看破之能,却无道破之力,世人苦海沉浮,他
唯有隔岸观火,久而久之,视若无睹。
老道问真人可有妄想。真人答曰可有可不有。
老道问何也。真人答妄想滋生,人之本性。天命有常,阴阳所缚,妄想有定,既然有定,顺之天命,妄想亦不为妄想。
老道大惊,观真人魂魄,不见起一妄念,如千里冰川,无物亦有物。
老道问不见妄想,为何不曾得道。
真人问何为得道。
老道曰万缘放下,一尘不起。
真人笑答孤身在世,昨日生,今日死,凡尘种种于他了无牵挂。
老道无言而去,真人坐于树下,手拈玉兰,骄阳恰如金晖倾泄万里。
老道折返,高声曰:“汝言顺应天命,实则困于天命,欲弃命字不顾却不得逃脱,欲顺命运但又心有混沌,此乃执念,故不能得道。”
真人曰:“然,吾知吾命,因循二字,耽搁一生。”
老道曰:“不然,汝怎么知,汝知汝之命运,非命中早已注定?”
真人沉默良久,曰:“上天之意,让吾先观命运,而后知观心无心,观形无形,观空无空,无无既无。”
风乍起,玉兰纷扬。
“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着之者,不名道德。”
“我这一辈,执着命运,为形所拘,却不知命无所命,运无吉凶。我所见者,无非一叶障目。”
“能悟之者,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
正统十一年春,贺懋行于玉兰树下得道,号金晖真人。
后世有学道占卜之人皆奉金晖真人为祖师爷,祈求能够学得看破命运的本领。
但金晖本人得道之后,从不与人占卜,即便偶然看到一丝一毫,也从不道破。
此时火堆将近熄灭,光线很暗。
敬苍揉了揉眼睛,放下书,去添柴。
当火重新燃起来时,敬苍烤了烤冻僵的手,心里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为什么今天晚上“宿主”没有来抓人?
今晚还能见到贺逐山吗?
“你在看什么?”一个男声从角落传来。
敬苍看了眼,原来是那个中年男人醒了过来,正用一种敌意的目光审视着敬苍。
“经书。”敬苍说。
“哦……妈的,冻死人了。”中年男人说着坐了起来。
敬苍心中警惕,拿着书往后退了退,中年男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嗤笑一声:“你怕什么?”
不过中年男人倒是没有再过来。
敬苍揉着手腕不吭声,中年男人盯着他的动作,一时恍惚。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中年男人回过神说。
敬苍神情寡淡,看样子并不想和中年男人说话。
“不知道。”
“我知道!”中年男人猫着腰,看了眼旁边的人,声音压得极低。
“哦。”敬苍说。
中年男人:“……”
“你知道斩魂剑吗?”中年男人舔着嘴唇,隐隐有些兴奋。
斩魂剑。
这个名字太宽泛了,敬苍想不起来。
“啧……你知道上下策吗?”
敬苍猛然抬头看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眼珠子里布满血丝,一条条的在跳动。他给敬苍的感觉就是一个给钱就办事,心狠手辣的老江湖。
他的话不能全信,但是上下策里面确实有斩魂剑这个东西。
而且是记载在下策的最后一页。
斩魂剑不仅杀人,还杀鬼,甚至能弑神。
听师父说,斩魂剑这个东西太过违背人性,写上下策的人觉得流传世间不妥,所以就给撕掉了,但最后还是被别人看到。不过看到过斩魂剑用法的人,从古至今应该不超过二十个,其中有两个就是师父和他。
敬苍心底不善,眯起眼睛去看中年男人。
“看样子你肯定知道吧。”中年男人说,“不愧是走歪门邪道的。”
敬苍正要不悦,可中年男人接下来的话立马吸引了他。
“找一把铜剑,用无根水浸泡一个小时,用鲜血作墨,在剑身画以天罡地煞之符,剑尖与剑柄涂上朱砂。手握太极双鱼,脚踏罡步,将剑刺入魔障心脏,口中念……”中年男人忽然停顿下来,“口中念什么来着,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天地苍茫,日月洪荒。我以此剑,诛杀邪念。人鬼妖魔,形神俱破。”
“对!”中年男人激动得拍起来手,“就是这样!”
“没想到啊,不仅知道这斩魂剑,更知道怎么用!厉害,实在厉害!你要是早点来,说不定我们早就出去了,也不用死那么多收魂师!”
敬苍捏着手腕,对这老头子怀疑到了极点。
这老头把斩魂剑的使用方法记得这么详细,唯独记不得符咒。难道不奇怪吗?而且这个符咒很简单,按理说看过几眼就不可能忘记。
他确定这老头心里一定装着什么诡计。
敬苍想要老头小声点,谁知老头直接一巴掌拍向了旁边的周凡。
周凡一个激灵,一嗓子把其他人也都惊醒了。
“咋了咋了?”
老头兴奋的指着敬苍说:“我们能出去了,他知道方法!斩魂剑的口诀,他知道!”
“啊,什么斩魂剑?!”
老头又复述了一遍,周凡眼底闪烁着希望的亮光。
敬苍越来越看不懂这老头。
为什么他之前不说,偏偏对敬苍说了之后再跟其他人说,还有个劲儿的说敬苍最清楚斩魂剑的方法。
周凡摸出了最后一根烟,打算用火堆的火点燃,这时老头却摁住了他的手。
他一时惊讶,没想到老头手里的力道竟然这样大。
“你急什么!等我……”
周凡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老头根本不是想抢烟,他的手一路往上,生铁样的爪子掐住了周凡的脖子。
周凡慌乱无比,下意识抡起胳膊,用手肘往老头的脑袋砸去。
老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有很大的怒气,周凡被掐的大脑空白。
敬苍见他们俩莫名扭打起来,就猜测其中有个人是被附身了。
他捡起一根没点燃的柴,对着老头的脑袋用力一掷。
砰的一声,老头被砸得猝不及防,手下一松,周凡情急之下一头撞了过去。老头被撞了个结实,翻滚在地,周凡立马把他压在身下。
“老不死的东西,为了根烟打我……”周凡骂骂咧咧的说。
“他被附身了。”敬苍说。
周凡愣了愣,一看老头的眼神果真不一样,他被吓了一跳,连忙要翻下去,可又想起了什么,慌里慌张的去摸符纸。
“怎么办?怎么办?”周凡不停的问,但是没人能回答他。
老头躺在地上,哆哆嗦嗦,四肢抽搐,身体里面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寄生物在蠕动。
火堆爆裂出了几个火星子,老头猝然喷出了一口血,星星点点的涂满了周凡的脸。
周凡呆滞着,紧接着老头像是融化开一般,化为了一团黑雾。
“老韩!老韩!”周凡迷惘的去抓那团雾,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摸着湿润的地板,大哭了起来,泪珠直直的滚下。
李决在旁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周凡哭了一会儿,掏出那一根皱皱巴巴的烟,一鼓作气的扔进了火堆里。
空气中弥漫着焦香的烟味,似乎在以这种方式祭奠老韩。
“妈的,不是他倒霉,就是你我倒霉,反正总有一个人要倒霉。”吴科愤怒的说到,“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李决默默看向了敬苍。
“敬判官……斩魂剑……”
“对啊!老韩死的时候不是还说了个斩魂剑!”吴科茅塞顿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老韩说的方法和上下策中记录的相差无几,虽然不知道他揣着什么秘密,但实在没什么方法,他也只有一试……
只不过在此之前,敬苍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铜钟响了三声后,收魂师都开始出去活动,殿内就剩下了敬苍和林逾静。
林逾静可以相信,于是敬苍就把昨晚在神像中发现了书画的事情讲给了她。
林逾静听完,思索了半天。
“装藏我还没见过装书画的,就算装书不应该也是《道德经》和《论语》之类的?为什么会装自己写的书。”
敬苍也没想明白。
“昨晚老韩突然醒了,我还没看完。”
敬苍说着就拿出了书,继续看到。
金晖真人的传记写完后,写书人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之前的字里行间看能够知道他完全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后来他竟然说自己每天都在金晖真人的神像下祈祷。
而且后面的字迹也变得潦草起来,似乎有些握不住笔了。
敬苍翻过一页,被那一页的一句话吓了一跳。
这人居然说他遇到金晖真人了,金晖真人变成了一个樵夫。
敬苍觉得这人大概是魔怔了,他怎么可能会看到金晖真人。
再后面的内容有些无聊。
这人的病变得很严重,吃药也完全没有用,向金晖真人祈祷也没有,他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给那么多人写了传记,决定给自己留一篇,还能当作墓志铭。
书翻到最后一页,敬苍本来没打算多看,可一样瞄到了一个名字,直接令他毛骨悚然。
书上写:
淮新敬苍,文章词赋,冠绝当时。然福薄之人,自幼体弱多病,年十七丧夫,年十八丧母。
年二十病入膏肓,养病于西山金晖观,青灯菩提相伴。
年二十一偶遇金晖真人,真人化名贺逐山,真人言福祸无门,生死无咎,见死不救。
后面应该是别人补充上去的,因为字迹完全不一样。
天启七年,丁卯年甲寅月丙午日酉时,敬苍殁于淮新金晖观,年二十一。
敬苍惊呆了,身上几乎出了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金晖真人生平改自《了凡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