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片黯淡,湿棉絮一般的灰云压得极低。
一个崭新的坟郭上插着惨白的招魂幡。风吹得招魂幡哗哗作响,如同鬼魅在耳旁絮絮低语。
坟墓四周的柏树在雾气中像一簇簇人影,鬼气森森的,孙铭打了个寒颤,用双手拢了拢衣服。
“坟茔地占的宽,篙麻琳琅长中间。破开黄沙土,埋上紫金棺……”道士声音高亢凄厉,像只半夜嘶叫的老猫。
他手里拿着一叠燃了一半的黄表纸,跌跌撞撞的走在土坟四周,每走一步费劲得都像在将脚从地狱拔出来一般,原来是个跛脚道士。
“刘伯温留下风水地,诸葛亮打下卧龙滩。先生看得真龙穴,来把亡人葬里边!”
黄表纸倏地窜出淡蓝色的火苗,道士大喊一声,一挥手尽数扔进了坟坑中,霹雳一声,灰烬随着气流蹿进了夜色中。
“封土!”
几个站在坟郭上的中年男人开始机械麻木的挥舞着铁锹,一锹锹黄沙土抛洒在白生生的柏木棺材上,沙沙啦啦的声音仿佛是从棺材里传出的细微呐喊。
“老亡人去西天,三条大道走中间。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天。西天之上修成仙,保佑儿孙发财又升官。”
“跪!”惊堂木重重拍在坟郭上,尖利的声音划破柏树屏障,惊起一群乌鸦扑棱棱盘旋在头顶,发出诡异的鸣叫。
“哥。”孙铭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扯了扯敬苍的衣角,为难的问,“跪吗?”
敬苍瞥了眼黑压压的头顶,不偏不倚的跪在了两叠黄表纸上。
“谢谢哥。”孙铭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跛脚道士的仪式还在继续。
“散东方甲乙木。从今房房皆发福……”跛脚道士在一群孝子贤孙面前站定,手里捧着一个铝皮簸箕,簸箕里的各色豆子噼里啪啦碰撞着。
“把衣服兜起来。”道士正常说话时,声音暗哑,像入了半截土的声音。
“哥,我帮你。”孙铭讨好的笑着,伸手把敬苍的衣服扯出一种奇怪的形状。
“不用。”敬淡淡说,拿开了孙铭的手。
“一把五谷散入地,代代子孙大发财。一把五谷散高高,代代子孙中状元。”
“大进大发,荣华富贵百子千孙进呼,孝眷请起,哀哉!”
簸箕里的豆子散尽,惊堂木再次拍响坟郭,尖利刺耳的声音暗示着棺材里的老人彻底和人世割裂。敬苍双手捧着豆子,抬头看了眼天空,乌鸦在天空掠过,地上闪过淡淡的阴影。
“树果,来。”一个耳朵上还别着烟的黑脸男人给敬苍递了支烟。
“谢谢。”
两人凑在一起,点燃了烟。
黑脸男人沉默的吸了两口,从鼻腔里喷出一大股烟雾。在烟雾里,他眯着眼睛盯着墓碑上“外孙李树果”五个金字。
“树果,这么多年,你妈妈一直没跟我们联系,你外公……他也不许我们去找你。我们都以为他不想见到你,谁知道……”黑脸男人突然冷哼一声,一脚踩灭了烟头,“遗言里还希望你给他送葬。”
敬苍弹了弹烟灰,一声不吭。
“哥,吃饭了。”孙铭站在门槛上喊道。
“我不吃,别站门槛上。”敬苍收拾着东西,连头也不回的说。
“哥,你要走了么?”
“明天早上。”
孙铭站在敬苍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说:“哥,不管你是不是我哥,这几天都谢谢你。没有你……”
“爷爷都不能安心的走。”
“我不是你哥。”敬苍盖上了行李箱。
“我知道,但是你跟我哥真的很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孙铭迟疑的说,“或许你就是我哥,只是你忘了呢?”
敬苍轻声笑了笑,坐下倒杯水。
“无所谓。”
孙铭走了,临走前说明早要来送他。
敬苍一个人待在平房里,头顶是一盏老旧黯淡的灯泡,一群蚊虫不只疲倦的扑迎上去,翅膀被烫卷后径直掉在脚下。
敬苍凝视着蚊虫的尸体,慢条斯理的喝着一杯温白开。
他很难描述这几天荒唐的行为和复杂的心情。
谁能想到他会顶替一个陌生人,来参加另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十五天前。
敬苍正在一座海滨小镇旅游。一位女士突然焦急无助的喊着“抢劫,抓小偷”,她的女儿在旁边手足无措的哭闹着。
敬苍叹了口气。放下刚买的椰汁,快速冲了出去,干净利落的制服了小偷,把包和手机还给了女士。
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却不知道被谁拍下来发到网上,敬苍的社交平台突然多了很多私信。其中一个叫“寻找李树果”的用户每天坚持不懈的发着“哥,找到你了”,“你是我哥吗”,“哥,你回来看看爷爷吧”等内容。
傻逼才会相信。
敬苍开始并没怎么在意,直到后来“寻找李树果”发了不少他爷爷的视频。
一位眼睛白蒙蒙的老人坐在太阳下,糊涂的喊着“树果你快回来,树果,外公错了,你妈把你藏起来,外公找不到你了。”
孙铭把敬苍的照片拿给了老人看。
老人突然发疯似的握住手机:“他就是树果!树果!那个死女人不让我见你,她去死,树果回来,她把树果带上车,去死去死,被撞死,全部被撞死……”
到最后,老人几乎神经质的哆嗦着,画面剧烈抖动后,视频到此结束。
后面两天敬苍并没有收到孙铭的消息,直到第三天,孙铭说爷爷走了,祈求他能回来看看他。
孙铭发了不少哭诉的语音,敬苍一条条都听了。
“哥,求求你回来吧!爷爷三天后就要下葬了,你回来看一眼吧。即便你不是我哥也求你来看一眼爷爷。钱我们会给的,爷爷的遗产会给你的。”
敬苍最后同意了孙铭的请求。
当时的心态大概是想临死之前做一件善事。
他从明媚的海滨小镇离开,坐着颠簸的城乡客车到达了一个叫万树村的地方。
村口垂着丝绦的大榕树下,站着男女老少,他们惊讶错愕狐疑。
“树果哥!你来了。”孙铭感激的接过敬苍的行李。
“我叫敬苍。”
孙铭愣了愣:“哥,你改名了?”
敬苍看了眼人群,低声说:“我不是你哥。”
“也不要什么遗产。”这句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哥……”孙铭有些纠结。
“孙铭,先带你哥哥回家,再过两个小时你爷爷就封棺了。让你哥哥看看爷爷最后一眼。”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威严的说。
后来的几天,敬苍扮演着久未归家的李树果,向那位四寸厚的柏木棺材中的陌生老人磕头作揖,甚至是披麻戴孝,夜守灵堂。连村子里那些老人都夸奖孙兴明有个好外孙。
他认真得有些过分。
荒诞又可笑。
敬苍放下水杯,吃了两粒白色药丸。这是特别作战部队提供的,食用之后可以在五个小时后没有任何痛苦的死去。今晚他的大部分战友都将以这种方式死去。
认真还是虚假,他都无所谓,反正他也要死了。
不出意外,他将在癸卯年甲寅月丙午日辰时这样一个大凶不吉时刻死在一块大凶之地。地是他
送葬上山时偶然发现的——无包藏无朝封,腾漏背囚,山阴无光。这样一块腐骨败棺,毫无生气的地方正和他心意。别人越怕,他就越喜欢,要的就是魂灵不坠地狱,不入轮回。
只是可惜,他要死了,而有些事来不及探明。
油亮的木桌上放这一张因为潮湿而褪色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孩眉眼间和敬苍很相似,仿佛他就是他。
或许他们真的存在着某种联系。
不过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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