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驾!”

  马匹身躯侧翻,小腿上被铁头直直剜下一片肉下来。

  离他们几十米处就是万丈悬崖,坡面倾泻,马匹发出凄厉的嘶鸣将二人甩出去。

  “春游抓紧我!”

  桃襄大喝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拽着他后颈的衣服,拼了命地蹬着脚下的地面防止继续下陷。

  李春游失血过多,本就昏沉的头脑已经到了极限,上齿咬破下嘴唇。

  若自己就这样丧命悬崖也罢,但是他连累的就是桃襄!

  一有这样的想法,李春游都快合上的眼皮倏然睁开,脚下已经没了实感——自己半条小腿已经凌空,若不是桃襄拼死命地拉着他,自己估计早就粉身碎骨。

  “别睡!”

  桃襄见人意识清明许多,低声吼了一声,额头脖颈上青筋霎现,硬生生将比他高了一头的少年从死亡的边缘处拉了回来,远离崖边。

  “快…你走!”李春游眉心拧着,半个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靠桃襄的搀扶勉强站立。

  “你别说话了!”桃襄心疼道,他们已经没有了骑乘的马匹,外圈敌军围困。别说两个人逃走,一个人走都是异想天开。

  李春游神情焦急,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倒灌进喉咙的鲜血堵住了嗓子。

  桃襄定了定神,半蹲着背起了李春游,用衣带将二人的腰紧紧捆在一起,随后又从地上拾起那柄破损卷边的长剑,一步一个脚印,踉跄着往深林中走去。

  偌大的林中,疾风乱窜,四面仿佛都传来刀剑铿锵与吼叫声。

  桃襄所经之处,血点在土地上绽开一点点红花。

  他的衣袍被染成了深红色,身后穿着黑铠的少年似发出了低低的呢喃:“放下我……”

  桃襄怒从中来:“你少说两句废话保存体力!”

  “桃襄…”

  血腥气喷洒在桃襄的侧脸,他能感受到李春游似乎是笑了两声,即使身负重伤嘴也不停歇:“知道吗?上次是我这样带着你走的…当时、当时你也说了我同样的话,说让我走别管你。”

  桃襄发丝被汗水打湿,李春游絮絮叨叨,说得全是莫名其妙的话。他害怕李春游已经出现了幻觉。

  “你像嫁衣这么红的衣服……不过、不过红色是因为全都是血。”少年低笑两声,声音似铁锈摩擦般沙哑:“然后你说你要死了…我看了看,你说得是真话,然后我也不想活了……”

  “李春游!”

  “我、我就扔下了武器,把你抱在怀里……看着你慢慢闭上眼睛。”李春游的声音渐小,如梦呓般,却字字如同画面般:“我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被箭矢射成了刺猬,但也感受不到疼了。”

  桃襄脖颈处忽地被李春游抱紧,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布条断开,背着李春游栽到了路旁,急促地喘着粗气。

  桃襄似乎都能想象出那副场景。

  浓烟滚滚的战场上,少年抱着一袭血衣的他,平静地望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坦然接受死亡的到来。

  “你别说这些了,”桃襄脸上出现痛色,揪着自己左胸口的衣服:“听你说这些,我好难受。”

  这时李春游不知道从哪里恢复的力气,胳膊一揽,将人恨不得揉进怀中。原本白如纸张的脸被鲜血点染,半张脸都是血污,看着桃襄的眼眸溢出了病态的笑意:“我方才想通了,其实咱们一起死,也不错。”

  桃襄瞳孔骤缩,却不是因为李春游发疯似的话,而是大地震动,很显然有人骑马正朝他们奔来。

  那人的身影清晰起来,身着的是白桦国的银白铠甲,从头到脚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中高举着闪着寒光的长戟,正对准了他们。

  “妈的!”

  李春游脸色一变,方才的病态一扫而空,以整个身躯挡在桃襄身前。

  “看来注定是活不成了”李春游自嘲道。

  就在他回头想对桃襄说最后一句话时,桃襄已经提着残剑冲了上去,以残缺的剑身直直抵住了白桦兵的长戟。

  武器摩擦崩出星星火花,那人没想到桃襄竟然会直接杀上来。

  银枪如练,桃襄明显不是他的对手,眼见着戟尖离自己越来越近,李春游怒吼一声,赤手空拳地上去攥住戟杆,竟然要以命相搏。

  人身肉墙如何能与武器相比,李春游身上伤口又裂得更大,豆大的汗珠如雨落下,白桦兵瞅准时机朝他喉结刺去。

  眼见李春游就要被穿透喉咙之际,桃襄瞳孔骤缩,下意识直接用手掌挡去。

  “嘶——”

  桃襄倒吸一口凉气,痛感贯穿了整个神经。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但听见桃襄的呼痛声后长戟竟然停了下来,那个白桦兵似怔住,几秒后慌张收起武器策马逃去。

  桃襄分明看见,头盔中的眼睛,是和李春游长得一摸一样的那个孩子。

  木……丰?

  桃襄忍着疼痛,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掌拉着李春游,红着眼望他,咬咬牙道:“我想活下去。”

  李春游浑身被汗水浸湿,方才裂开的伤口似乎能看到阴森的白骨。

  桃襄知道他已经丧失了一大半的求生欲,但他自己还不想死,也不想让李春游死。

  李春游疼得浑身痉挛,听到桃襄这般说后眸子变得幽深:“如果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你还愿意试一试吗?”

  桃襄重新从地上捡起残剑,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道:“那就来世再见。”

  李春游忽地笑出声,整个人失去了痛觉。

  血水混着汗水,他道:“好。”

  从林子走出去后,便是一方更激烈的战场。

  呛人的硝烟点燃了火光,号角悲切,血肉横飞,混战中不分敌我。

  桃襄觉得自己现在还能站立着都是奇迹。

  他受的伤也不必李春游少,头脑昏昏涨涨发疼。

  李春游身上的伤口并未处理,他面色同样苍白。

  这一片便是上辈子的埋骨之地,如今故地重游,五味杂陈。

  两只手不约而同地牵在了一起。

  “春游,你再给我讲一遍你方才说的那个故事吧。”

  李春游闭上眼,时空倒转,烈风似刀刃般割裂着皮肤。

  从他和桃襄踏入战场的那一刹那,过去与现在重新交融在一起,斗转星移,夕阳铺满了整个大地。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注释一)

  眼前血水纷纷,入目皆是残肢断臂,惨叫声在耳边不绝于耳。

  桃襄忽地觉得一秒钟是那么长,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慢动作,除了身后与他抵肩作战的李春游之外。

  他突然很在意李春游的“胡话。”

  虽然现在没有精力思考这么多,但他想看看,自己和他能不能活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整个战场上能站立的寥寥无几。桃襄已经趋近麻木,他习惯性回手一摸,触碰到的是黏腻冰凉的掌心。

  还活着,这是他欣慰道。

  血流成渠,混入泥泞中陷进土下三寸。

  一个只剩一条手臂的人发出绝望的吼叫,被李春游无情地一戟毙命。

  “准备——”

  远方传来吼声。

  “放箭!”

  桃襄嘴角扯了扯:“你说你以前是死在这场箭雨下吗?”

  李春游没有说话,攥紧了身旁人的手。

  似乎结局已注定,但桃襄内心也是一片宁静。

  他想了想,突然双手楼上了李春游的脖子,嘴唇猝不及防地贴了上去。

  如果就这样死的话太亏了,他想。

  残阳似血,原本的箭雨却迟迟不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预计三百多人。

  桃襄想转过去看看,却被李春游忽然捂住了眼睛,逼着他专心接吻。

  也是,都快他妈死了还管这么多!

  于是当安知灰头土脸九死一生地带兵出援,看到的却是这一幅场景。

  安知:“……”

  两个时辰前,军营。

  当胡虎宣布了战事后大家一片哗然,他不得不咳咳道:“先出兵五百,剩下我们肯定会继续增兵的。”

  然而说完这句话他就立马变脸,跟安知特意交代:“把这五百人抛出去送死,别让他们回来了,后期也不许增援。”

  安知眼皮一跳,果真和李春游猜得一模一样。

  胡虎让他们去送死,结果肯定是打不赢战备精良准备充分的白桦。

  白桦会长驱直入杀到军营,从而就算躲在军营里当缩头乌龟的人也不能幸免。

  胡虎的脑子是大肠做的吧?

  安知暗骂一句。

  恰巧此时他看到了这些天一直在跟他闹别扭的红豆,忙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打仗啊。”红豆瞟了他一眼。

  “这么危险你去什么去,找个安全地方躲着!”

  红豆白了他一眼,反问道:“在军营中就安全了吗?上战场是去送死,在军营里是等死。”

  安知被哽住。

  李春游的话语似威胁又似警告,在安知脑海无限回放。

  最终他下定决心,大声道:“不会有危险,你相信我!”

  红豆疑惑地转头。

  安知心跳得厉害,二话不说地冲进主帐拿出虎符,对着剩下的士兵吼道:“全体听令,第二批随我上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一:出自王维的《老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