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竹有两座如大山般压在他心头的,令他抑郁至今的罪过。
一是未能见到陈煜最后一面,二是在法庭上,喊出了宋弘的名字……
也不记得是在哪次回家的途中遇到了母亲,碰巧听见她在跟别人打电话,聊着有关抚养权的事情。
“当然要小竹了。怎么说,也是我的孩子。”
吕莉斩钉截铁地说完,也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令她惊呼:“上个大学居然要这么多钱呢?那职校呢?嗯,好,我到时候去了解一下。”
宋鸣竹听到这,心登时凉了半截。
他有想考的学校和专业,如今的成绩,再努把力是完全能够得上的。
如果到时候母亲不让他读,反而去了职高的话……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会是怎样的境遇。
恰好那段时间宋弘又不断来找他示好,让他本想跟着吕莉的计划开始产生了偏移。
相比宋弘的唯高分论,吕莉待他,多少还是有些温情的。
许是怀他的时候,吕莉对这个家还保有着爱的缘故。
但这份爱在日渐的消磨下,也逐渐淡去了。
宋鸣竹十足敏锐地察觉到吕莉对他的变化,但他仍在纠结。
直到上法庭前的最后一刻,他才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宋弘。
他想,比起那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崩塌的母爱来说,他更想要一个光明的未来。
好在,宋弘极度的好面子。定也是希望他能读上一个好的学校。
而宋知佑的话,反正那小鬼本身就不怎么爱学习,考上职校也是正常的事。
他这么想着,也觉得自己的安排算是不错。
可没过多久,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沾沾自喜有多荒谬!
他万万没想到,吕莉竟嫌宋知佑费钱又碍眼,要把他卖掉!
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母亲会做的事情,这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望着接电话的宋弘,心跳如雷。
他多希望这时候宋弘说一句,那是我的孩子,吕莉不要,就我来养吧。
可宋弘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冷漠地跟宋知佑撇清了关系。
这又是一个父亲会做的决定吗?
真是疯了……疯了!
他心急如焚,宋弘却一记眼刀看向了他:“看什么看!赶紧给我学习去!花这么多钱让你转去那么好的学校,是来给你玩的吗?!”
宋鸣竹身子一缩,悻悻回了书房。
算了,他也不是个称职的哥哥。
他跟宋弘和吕莉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鸣竹坐在椅子上,没写几道作业,担忧和自责就如藤蔓般缠了上来。
他不放心,登上QQ想跟陈煜问问情况。他看着电脑上的聊天框,刚输入小佑二字,砰地一声,门开了。
宋弘在这时突然就冲了进来,见宋鸣竹没有学习立即勃然大怒。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人从凳子上拎起,随手抄起一个衣架打到了他的身上。
啪——
宋鸣竹登时懵了,身体的疼痛都敌不过此刻的震惊。紧接着,宋弘不解气似地又朝他狠狠甩了两下。
啪——
啪——
宋鸣竹痛苦地拧起了眉,蜷缩着抱成了一团。
“离高考就剩多少天了?!你还在这关心些有的没的?!”
宋弘直接坐到电脑桌前,跟发疯似的,把宋鸣竹社交账号尽数注销:“你若考不上清大,对得起我为你花的这些钱吗?!”
“那是我弟弟!不是关心有的没的!”宋鸣竹顶道。
“你还跟我犟?啊?你们关系好吗还弟弟!他现在还是你弟弟吗?!”
“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我话都跟人放出去了,你要没考上,宋鸣竹,我不打死你!”
宋弘怒火中烧,鼠标一摔,宋鸣竹彻底不敢再说话。
自这之后,宋弘禁止了宋鸣竹的一切社交,并给他定下了要考的学校和专业。
高考冲刺班的氛围也很令人难受。
不苟言笑的老师,做不完的作业,陌生的同学。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宋鸣竹的精神愈发敏感,状况也越来越糟。
听到闹钟会心悸,看着那一页页翻过的倒数页会痛苦,最后,竟到了一种只要一想到高考,就会干呕的程度。
他受不住了,在高考即将到来的前几天,他迫切地想要给曾经的朋友打个电话,宣泄也好缓解也罢,他真的要死了。
从班主任那借了手机,凭着记忆力播下陈煜的电话号码,却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何阿姨的讣告。
何阿姨的声音沙哑又疲倦,听着宋鸣竹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寒到脚。
嗡——
他跌坐到座位上,开始耳鸣。
高考如期而至,宋鸣竹还是坚持到了最后考完了最后一门,可出考场的那一瞬间,他就昏倒在了地上。
最后他的成绩,很糟糕。
别说清大,二本都要挑专业,才能进得去。
宋弘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顿,可他竟觉得,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等到开学的那天,他站在二本学校的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学生,他感受不到夏季的温度,也感受不到一丝的喜悦。
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该,也没有资格进这校门才对。
什么二本,他当初就该跟着吕莉,上职校。
他想。
如果那样的话,宋知佑不会被卖了,陈煜生病住院他也能知道,至少,还能见到陈煜的最后一面。
如果他当初,选的不是宋弘的话,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通通都不会发生!
不会发生!
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自私?
为什么不选吕莉?不选那所职校?
为什么?
为什么?!!
宋鸣竹抵不过内心的挣扎和痛楚,站在学校门前,痛苦地嘶吼着,狼狈不堪。
有不少新生向他投向担忧地目光,却被他一一瞪了回去:“看什么看!走开!走开啊!”
最后还是闹到保安过来,他才消停了下来。
可转眼,他就因接受不了现状,跑去割腕了。
开学这段时间以来,他轻生过许多次。却都一一被室友或同学发现,然后被救了回来。
他浑浑噩噩地活着,亦如死了没什么差别。
如溺水的行人,他挣扎着,沉浮着,却无法自救。直到有一双手拉住了他,才堪堪窥见了阳光。
那双手是网络世界。
他将煎熬化作文字放置于网上,痛苦也有了短暂的储存地。
他不再想着死亡,直到毕业。
宋弘花钱找关系给他弄了一个工作,只要考上编,就能在这个位置上站稳脚跟。
宋鸣竹早已认命,穿着闷得透不过气的西装走进了单位。
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他进去第一天,那位收他钱把他弄进来的局长就因为贪污受贿被调岗处罚了。
一时间,他在这个地方也成了众矢之的。更别说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他的头上。
厌恶的工作,同事的背刺,上级的陷害,桩桩件件,让那种濒死的感觉又再次反了上来。
恶心,眩晕,他干不下去了。
宋弘花的钱也彻底打了水漂。
但没关系,工作而已,没什么比活着重要。
宋鸣竹再被宋弘打的时候,脑海里冒出来的,竟是这样的想法。
在这一刻,他还是有着求生的本能的。
本能让他拖着疼痛的身子再次登录的网络账号,却不知为何,之前写的文字竟突然火了。
不少人在底下留言,说他就该去死。
只有死了才能洗刷掉他身上的罪孽。
私信也涌入了一堆信息:
垃圾,死了算了,恶心,怎么还不去死。
——你不死,怎么去给你那个朋友道歉?
——你忏悔有什么用?他又听不到!
——去死吧!
屋外宋弘的叫骂声也未曾停止,这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的文字都化作无边的谩骂,一字一句,几近将他吞没。
是啊,死了就好了。
他想。
死了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他明明,早就该这么做了,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呢?
这样日复一日的煎熬又有什么用?
根本没有用,也毫无意义。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被告知了吕莉的死亡,也在葬礼上,看到了宋知佑。
宋知佑看着过得很好。
至少比他要过的好。
这就够了。
太好了。
还好上天长了眼睛,没让宋知佑过得像他一样糟糕。
这个认知倒令宋鸣竹产生了一丝活下去的想法,他想看到宋知佑高考。
因为他知道,高考的前夕有多难熬。
他开始默默关注着宋知佑,并开始去看医生。
因为他想活着看到宋知佑考上心仪的学院。
他想看到宋知佑比他过得还要幸福的那天。
为了维持看病的医药费和自己的生活费。他重新打开网络平台,顶着那些谩骂,靠着突然火气来的账号,开始运作。
一边写东西,一边接广告。
堪堪维持着。
不论是资金,还是资金。
可他的能量却在一点点消失,哪怕吃了药,哪怕关了私信。他还是很痛苦。
他开始陷入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梦里总会有一双手拽着他,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里。
令他战栗和窒息。
在那个阖家欢乐的日子里,在宋弘一句窝囊废的责骂下,在那个你怎么还不去死的评论区留言中,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想死掉。
他想解脱。
他要跟他伤害的一切道歉。
他要不再煎熬痛苦,他要洗刷他的罪孽。
.
“我不怪你了。”
宋知佑静静地听完道歉后,说:“可能以前埋怨过,但现在,真的不怪了。”
宋鸣竹一愣,心被攥成了一团:“真的?”
宋知佑点头:“嗯,真的。”
“谢、谢谢。”
宋鸣竹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被原谅了。
就这样,被原谅了。
压在心头的,如一座大山一样的罪过,就这样被原谅了。
太轻易了。轻易地让他不敢相信。
他怔了怔,想笑,却在嘴角扬起的瞬间,又不自觉地蹙起眉,哭了。
他哭了。
他其实自下山回来后就没哭过了,就像他很久没笑了一样。
痛苦时没哭,道歉时没哭,却在得到原谅的那一瞬间,又哭又笑,像个疯子一样。
宋知佑哪见过宋鸣竹在他面前这般模样,惊地急忙递了一张纸巾过去,攥着眼前人的手臂,说:“哥,那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他真是这般想的,明明是那两个人的问题,怎么能把罪过都由宋鸣竹一人来承担。
对他来说,无论跟谁,结果都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罪魁祸首至今都没觉得有问题,凭什么受害者要遭受骂名?
宋鸣竹好似听见了他的声音,点点头,却又再过一会后,摇头。
是他的错。
怎么不是他的错。
可已经没关系了,宋知佑原谅了他,一切也都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调整好自己的状况后,开始问起了宋知佑的现状。
宋知佑都事无巨细地尽数回答了。可当他想问询宋鸣竹的情况时,却被闪烁其词地回答给堵了回去。
宋鸣竹没有告诉他事情。
他说他过的很好,但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直到快要上课,才终止这段聊天。
“那……”
宋鸣竹站在餐厅的门前,深深地看了宋知佑一眼,然后说:“拜拜。”
他没有说再见。
也不会再有再见。
他知道宋知佑如今过得真的很好,就够了。
有好的家庭,新的朋友,以及,光明的未来。
他也能,彻底放心了。
……
宋知佑看着宋鸣竹的背影,久久没动,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直到宋鸣竹转身,在街角消失的那一瞬间,站在身旁的陈煜突然紧扣住他的手臂,低呼:“不好!”
他心也跟着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在他脑海里盘旋起来。
二人双目相对,这一瞬间,彼此的脸上都白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