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红砖墙壁向两边打开?,谢灵举步走进隐蔽的炼金店铺。
墙面在他身后无声合拢,悬在门梁的一串风铃叮当作响。
听见声音,穿着墨绿制服衣裙的少女从店里迎出来?,浅褐色的圆眼睛顿时一亮,笑容满脸地打招呼:“路卡,你来啦,日安!”
谢灵微笑回道:“日安,小梅,艾因在店里吧?”
这两个月里,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每次过来?,都是直接找艾因。
“在店里,”小梅轻快地跟在他身边,蓬松的棕卷发轻轻扬起,“他说你到了可以直接去地下室。”
谢灵点了下头,轻车熟路地走进地下室。
几盏魔法吊灯开着,地下室宽敞明亮,四面墙壁已经重新构绘了大型魔法阵,泛出流动的弧光。
角落又增加了两个置物柜,装着各种价值不菲的炼金材料。
房间正中央,大理石工作台收拾得很干净,一个穿着小礼服的男孩坐在上面,细白的小腿垂在工作台边缘,歪着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来人?。
谢灵一进来就被男孩吸引了目光,看着它眨了眨天蓝色的眼睛,按在台面上的手指蜷缩起来?。
没错,是它。
这一个人造炼金物,以假乱真的人偶。
“成功了。”
艾因的声音响了起来?,嗓音幽冷而深邃。
谢灵走近几步,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人偶。
男孩的神情像初生的婴儿,干净透彻的眼睛里只有迷茫和好奇,镜面般地倒映出谢灵的模样。
它和谢灵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试探性地去碰他的脸颊。
谢灵后退一步,侧过脸看向艾因,视线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它会说话吗?”
“会,要教。”艾因言简意赅,两步走到人偶面前,略微弯腰,凝血般暗红的眼眸直视它的眼睛,“说你好。”
人偶张了张嘴,发出稚嫩的声音:“说你好。”
艾因:“你好。”
人偶:“你好。”
“我,”艾因尝试教它认人?,“艾因。”
人偶重复:“我,艾因。”
艾因牵住它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再次说:“艾因。”
人偶眼睫颤动,直直盯着他的脸,“艾因。”
艾因松开它,转过脸对谢灵说:“它已经具有活性,长期教导,可以产生自主意识。”
“不能和正常的人类相比,但基本的对话和指令应该能理解,大概和猫猫狗狗差不多。”
谢灵露出笑容,由衷道:“艾因,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赋予炼金物活性和意识,这是超凡的奇迹。”
“算不上奇迹,我只是赋予它活性而已。”艾因摇了下头,直白地说:“它始终只是没有灵魂和生命的炼金物,能否衍生出强烈的自我意识,要看主人是否有耐心长期教导。”
“如果将它扔到一边,不闻不问,那么它的核心魔法阵很快就会失效,它会死去,变成一个落满灰尘的玩偶。”
谢灵视线一转,看见金发蓝眼的小男孩,正偏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两个。
他收回目光,轻呼了口气,接话道:“就算是神明也无法凭空造出灵魂,对于人类而言,赋予人造物活性和成长的可能性,就是奇迹。”
艾因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纸白的嘴唇扯出一丝笑,“路卡,你已经协助我创造出有活性的人偶,现在该给你报酬了。”
“说吧。”他直视谢灵,“你想以谁的模样打造一个炼金人偶?”
“……”谢灵喉结滑动了一下,嘴唇微动,却没吐出话音。
艾因手掌往外一摊,“照片、画像都可以,还有身体各部位的尺寸,尺寸数据越多越好。”
真到了这时候,谢灵心底各种复杂的情绪搅成乱麻,脑子都有点混沌。
半晌他闭了闭眼,低声念诵魔咒,一遍又一遍。
魔法生效,刹那间谢灵的外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身体拔高,四肢抽长,银白长发顺滑垂落,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英俊面庞。
他抬起雪白眼睫,冰蓝眼瞳折射着灯光,嗓音磁性低沉,“请以这副模样来打造吧。”
没人注意到,此时落在地面的灰黑色影子里,伸出一条银色的枝叶。
小树专注地凝视着谢灵。
这就是灵喜欢的模样吗?
灵想要这个模样的人偶?
以后还要教人偶说话认字,日夜陪伴?
小树隐没在影子里的树体已经比人类还要高大,但此时却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变回不足一寸的幼苗,被无形的手掌攥紧,捏碎。
只要一想到,以后会出现一个能说会动的人偶,拥有灵喜欢的外貌和声音,可以轻而易举地抢占灵的视线、关心甚至是爱意。
它就感觉整棵树都快要枯萎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偶还会产生自主意识,在灵的陪伴下,会日渐趋近人类,总有一天,人偶会用双臂抱住他,用嘴唇亲吻他,用身体侵占他……
黑暗寂静的影中,满树的枝叶轻轻颤动。
自发芽以来?,小树第一次产生了难以压抑的负面情绪。
在越发浓烈的爱意之下,无法控制的独占欲、悄然萌生的嫉妒感,像长满毒刺的藤蔓裹缠着它的灵魂。
——无论灵喜欢什么样的人类躯体,我都可以为他变成那样,我可以比人偶模仿得更像。
灵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
夜里十点多。
浴室水声停止,过了几分钟,谢灵擦着半湿半干的黑发走了出来?。
卧室里亮着灯,柔和的光照下,银白小树立在桌边,树枝卷着一本翻开的速写本?,似乎是在专注研读上面的图纹和注解。
谢灵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唇角扬起,含笑走过去,“这么认真啊?”
小树动作一顿,随即翻到中间某一页,展示给他看。
只见这页雪白的纸面上,有个铅笔勾绘的人像,寥寥数笔,勾勒出长发男人英俊的侧影。
谢灵面容微凝,垂眸又见小树卷起笔筒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出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他是谁?
空气静默片刻,谢灵轻轻笑了声,“是我的,”
他话音停顿一瞬,让小树紧张得蜷起了枝叶。
“是我的同伴。”谢灵的语气很淡,却流露出一种很深很沉的孤独与忧郁,“是再也见不到的人?。”
繁茂的树枝灵活弯曲,像几只长长的手臂,拢住他的腰背,将他整个人圈在树叶里。
——别难过?,灵。
小树无法吐出人类的声音,无法说出温柔安慰的话语,所以它紧紧拥住了谢灵。
谢灵愣了愣,反应过来小树是在安慰他,一种温暖微妙的情感涌上心头,让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我好像做了件蠢事……”谢灵低声喃喃,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小树倾诉,“我怎么会想到做人偶呢?”
“明明很清楚,赫尔曼的灵魂都已经消失了。”
他的声音染上沙哑,每个字音都是压抑的平静,“明明很清楚,人偶只是人偶,哪怕再像,也只是没有灵魂的人造物……不会是他。”
小树用叶子轻柔地摩挲他的脸颊。
——别难过?,灵。
谢灵深深呼了口气,勉强平复心情,睁开双眼,“我没事,不用安慰我了,小树苗。”
“好了,快放开?,我要睡觉了。”他左手捏了捏缠在腰间的树枝,右手伸长将速写本拿下来?,“你也休息一会儿吧,乖。”
小树其实一点也不想放开?,但它克制住躁动而滚烫的情绪,温顺地放开了谢灵。
卧室里熄了灯,谢灵躺在床上,侧脸压着枕头,眼底映出银白的树影。
小树立在床边,已经比他高多了,要是再长几尺,顶端的树叶就会触到天花板。
整张大床都被小树散发的微光披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谢灵已经习惯在这种柔光下睡觉,倒也不觉得难受。
他侧躺在大床中间,睡袍衣领敞开?,修长的脖颈、幽深的锁骨,一大片胸膛露出来?,在柔光里微微发亮。
“奥狄斯说你是世界树,不能长得太大,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就算真是世界树,至少要比大教堂大,才能算大吧?”
“你现在只能算幼苗。”他眼底浮现笑意,手指朝小树勾了下,“小树苗,过来?,睡前例行喂饭。”
小树挪动几寸,向大床伸展树枝,直到被谢灵的手握住。
少顷,谢灵松开树枝,“喂饭结束。”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拿过一片轻纱丝巾,覆在合拢的双眼。
“晚安,小树苗。”
很快,谢灵陷入深眠,气息变得绵长轻缓。
偌大的卧室一片寂静,然而映在床褥上的光影却在不停晃动。
银色光点四处溢散,茂盛舒展的枝叶缓缓收束,侧生的枝干逐渐变形……
不知过了多久,小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精悍的男性身影。
穿衣镜倒映出小树此时的模样。
它的确变出了人形的身躯,肩宽腰窄,四肢修长,浑身肌肤光滑细腻,银色长发垂在光裸后背,乍一看背影毫无破绽。
但转到正面,就会发现它的脸庞是交错蠕动的银色枝蔓,无论如何都变不出完美的五官。
折腾了一会儿,小树暂时放弃了。
它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凝视着谢灵的睡颜,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
指尖轻轻描绘谢灵的眉目轮廓,往下滑过秀挺的鼻梁,触碰到柔软的唇瓣。
“灵……”
它难以自制地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完全遮盖住谢灵,手掌贴着他的脸颊,耳畔厮磨轻声呢喃:
“灵……只要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