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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霁几啊,”见里头没什么动静,老太太又操着那副大嗓门小声呼唤道,“听见没有?”

  刘霁才刚往头上揉出泡沫来,闻言只好把头凑到水龙头底下,把水开满了冲掉沫子,随即趿着双拖鞋走出来:“哪有人呢?”

  姥姥面色紧张地指了指院门的方向。

  紧接着这两人先是悄没声儿地摸到灶房那儿,老太太轻车熟路地从灶房里抄出了两把趁手的“武器”,自己先挑了把手工竹扫把,而后又往小刘手里塞了把火钳。

  做足准备后,两人才一前一后地拿起伞,小心翼翼地朝着院门口的方向挪去。

  刘霁心里也有点害怕,毕竟他打小体育就不好,玩抓人游戏时总是第一个“被捕”的,这要是遇上个劲大的酒鬼,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胜算。

  “姥姥你刚在哪儿看见的?”他小声问道,“这么大的雨,能看清人吗?”

  “你姥我眼神好使着呢,别的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子摘了眼镜眼神要好,”姥姥说,“看那身量,肯定是个男人。”

  “别是个醉鬼找错家门了……”

  小刘闻言先是轻手轻脚地将院门打开了一道细缝,又刻意把声调放粗:“谁啊?”

  门外没人应声。

  纠结几秒后,小刘看向姥姥,姥姥说:“指定有人,总不能是咱家门口平白长了根水泥柱。”

  于是小刘只好又用火钳将那条门缝缓缓打开来,嘴上还不忘叮嘱老人:“姥姥你站我后边去。”

  门一打开,借着院内房间窗户反射出来的光,小刘一眼就看见门外的确是站了个滴汤挂水的男人不假。

  “你……”

  那人抬起头,小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尽管被雨水浸得有些苍白,但这人张扬而鲜明的五官还是极具冲击力地闯进了他的视野。

  “朝、”小刘紧张道,“朝董……”

  “您怎么来了?”

  朝弋没应声,只是径直看向他的身后,房檐下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姥姥连忙给刘霁使了使眼色:“这谁啊?”

  小刘转身看了看自家上司,他知道郁琰大概是不想让他进来的,可这外头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他有些拿不准郁琰现在的意思。

  见他看郁琰,姥姥差不多也猜到了,但没想到外孙口中的“坏胚”竟是位年轻俊美的小伙子,这人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给浇湿了,漉漉地贴附在身上,看起来不仅没什么攻击性,还带着股可怜兮兮的委屈劲。

  搞得姥姥对他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小伙子,你还是回去吧,小郁在我们这儿挺好的……”

  与此同时,郁琰忽然也打开伞,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小刘忙给姥姥使了使眼色,示意她跟自己一块先回避一下。

  但姥姥悄悄觑了觑朝弋,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嘀咕着说:“他不会打人吧……”

  小刘赶忙把姥姥拉到一边,低声道:“您放心吧,郁总自己心里有数。”

  郁琰缓步走到院门口,他看向朝弋,而后者却错开了眼。

  雨势太大了,风也急烈,就算打着伞,也会有源源不断的雨丝被卷进伞底。

  “开车来的?”好半晌,郁琰才开了口。

  朝弋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苦笑道:“雨太大了,半山腰上道路滑坡,车开不上来……”

  郁琰低头看向他鞋底下那厚厚的一圈泥,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不起,”朝弋忽然很轻地说,“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他说的是之前明明承诺过郁琰,说他不会过来打扰,但还是忍不住站在了院外。可他连门都没敲,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只是打算在门外站站而已。

  郁琰终于还是隔着门框举过半边伞,有些无奈地:“算了,先进来吧。”

  *

  家里拢共也就三间睡房。

  老太太原本想让朝弋跟自家外孙睡一屋,将就着先对付一晚上,但奈何小刘那屋放的是他小时候睡的单人床,两个成年男人恐怕得叠一块才够睡。

  倒是郁琰那屋里的床是他来时才新买的,标准双人床的大小,再睡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郁琰进屋前没说他也可以进,于是朝弋便就站在门外,身上湿淋淋的雨水不停地向下低淌,没多会儿就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晕开了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过了会儿,掉了漆的木门突然发出一声“吱嘎”的轻响,门里随即探出一只细白的手,将一块干燥的毛巾递给他。

  朝弋小心翼翼地接了,又状若无意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我能进去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沙哑,淋了那么久的雨,可手心却是滚烫的。

  上一世郁琰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副湿透的模样,发皱的衣裤上蹭着一点半干的泥沙,只是那时候的朝弋被装在橙黄色的尸袋里。

  眼是闭着的,一张发白发青的脸,比现在触碰起来要冷得多。

  拒绝的话在喉腔里绕了一圈,最终又落进了肚子里,郁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朝弋不敢表现得太高兴,他扶着门框:“要脱鞋吗?”

  “随便你。”

  屋里的地板是那种老式的旧瓷砖,但被清扫得很干净,朝弋于是把鞋并着湿透的袜子一道脱了,然后光脚踩了进去。

  靠左手边的位置上有一间面积很小的舆洗室,朝弋看着郁琰从衣柜里翻找出一套家居服,是很宽松的系带款秋装。

  看着他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朝弋的心跳得快极了,脸也灼烫起来。

  “换洗的浴巾还没干,”郁琰把睡衣拿给他,“你用这条毛巾先将就一下。”

  朝弋顺从地接走睡衣,然后缓缓走到舆洗室门口,他看向角落里不锈钢置物架上挂着的浴巾,转头问郁琰:“那条是……”

  “我刚刚用过了。”

  朝弋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很小声地问:“我能用吗?”

  郁琰好像没听见,朝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于是只好拿着睡衣和毛巾,有些失落地走了进去。

  农村自建房的隔音实在说不上好,晨起时老太太从二楼走下来烧火做早饭,房间内的郁琰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过了大约有十来分钟,郁琰却仍然没听见浴室里传出淋浴水声。

  郁琰开始怀疑这人可能是不大会用这种老式的燃气热水器,于是有些犹豫地走到门口,不轻不重地抬手敲了敲门。

  可谁知浴室的门压根就没锁,手刚一碰上去,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透过那道半敞开的门缝,郁琰看见那人身上仍然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人背靠在洗手台上,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他那条刚用过的浴巾里。

  听见那道突兀的“吱呀”声,朝弋猛地抬起头,脸颊上晕着片不太自然的潮|红色,他有些局促地看向门外的郁琰。

  “琰琰……”

  郁琰沉默了会儿,然后问:“会用吗?热水器。”

  朝弋点了点头。

  “吹风机在第二层抽屉里,”说完郁琰便替他带上了门,顿了顿,又隔着门补充道,“洗快点。”

  被警告过后,浴室里才终于响起了水声。

  没多会儿朝弋就洗完出来了,开门的时候看见浴室门口放着一双拖鞋,虽然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但被刷洗得很干净。

  刚才房间里明明还没有,应该是郁琰特意去给他拿的。

  朝弋有些晕乎乎地穿上那双拖鞋,然后轻手轻脚地朝着床边走去。顶灯已经被关掉了,只有桌台上的一盏暖黄色的台灯还亮着,而那人睡在靠窗的位置上,侧身背对着他。

  左边被留出了半个空位,床头的位置放着一床叠好的薄被。

  听见他靠近的声音,郁琰背对着他说:“最近雨下得勤,姥姥说收起来的枕头芯都霉了,得等到天晴了才能拿出去晒。”

  “没关系,”朝弋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很小声地说,“我和你一起。”

  郁琰仍然背对着他,语气冷淡:“等雨停路通了,你就回去。”

  朝弋没说话。

  只是抖开被子躺下,然后慢慢往他那边靠去,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天……是我说错话了。”

  “我太想你了,也太难过了,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对不起琰琰。”

  朝弋轻轻抱住他:“你原谅我,好吗?”

  那人没回应,朝弋就得寸进尺地把手伸过去,黏糊糊地去碰他的手背。

  感觉到他手心贴上来的一瞬间,郁琰下意识转过身,用手背在这人额头上贴了一贴,朝弋平时体温就高,但这会儿却烫得就像是快要烧起来了。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郁琰这才发现他的脸颊和耳根也红得有些不正常。

  “难受吗?”郁琰问。

  没被他碰的时候,朝弋还感觉良好,被他摸完额头,整个人忽然就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

  “头很晕,”他说,“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