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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夜的,这家私立医院里也看不见几个病人,一楼门诊大厅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对抱着小孩直奔发热门诊的年轻父母。

  朝弋赶到的时候,郁琰那边已经拿到了各项常规检查的报告单,办理完了入院手续。

  施桐接过他打来的电话,就拿着各项报告单站在病房门口等朝弋。

  “这是检查结果,”施桐把单子递给朝弋,然后说,“郁先生现在正在里边输液。”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压低声音道:“产科医生说他第二性征发育不全,本来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就极低,随着胎儿的成长发育,后期基本上要靠服药或者打针来保胎。”

  “还有母体的情绪变化对胎儿的生长发育也有很大的影响,”施桐说,“在平时的对谈中,我感觉先生对怀孕这件事很排斥,作为一个‘准妈妈’,他从未对这个小孩出生以后的生活有过任何构想。”

  “现在孩子的月份已经接近孕晚期了,选择引产的话也会伤害到先生的身体,医生这边的建议还是觉得可以先保胎试试。”

  朝弋分神看着她身后的那扇门:“里边有人照看吗?”

  施桐点头:“黄阿姨在。”

  “对了,”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郁先生他好像早知道自己会出现这种情况,刚刚还在别墅里的时候,他和我说不用着急去医院,可以先使用几款注射剂,我那边的确是有准备一些针剂,但之前没有告诉过他。他应该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又是第一次怀孕,会知道这些药剂的名称有点奇怪。”

  “而且我当时不敢贸然确定他的身体状况,所以还是决定应该来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才保险。”

  “知道了,”朝弋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一叠报告单,然后随手又丢回了施桐手里,“我进去看看。”

  病房内顶灯亮着。

  一起跟过来的黄阿姨正在洗手台边洗葡萄,见朝弋走进来,她把处理好的果盘摆到床边柜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同朝弋道:“朝老板,我去外边溜达溜达。”

  朝弋点点头,身后很快便传来了房门一开一合的动静。

  顶灯被熄掉了,房里顿时只剩下那几盏环墙的壁灯还亮着,可朝弋却还是能看清那个人的眼睛,两道目光交视了半秒,而后又默契地错开了。

  朝弋折到洗手台前洗了手,然后才在床边坐下,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他只好从果盘里挑出一颗葡萄来剥。

  黏腻的汁水弄脏了指尖,朝弋将那颗剥好的葡萄递送到了郁琰嘴边:“吃吗?”

  郁琰抬眼看着他。

  顿了顿,才张嘴含住了那粒饱溢着汁水的果肉,他含得深,于是连带着朝弋的指尖也一并被那柔软的唇舌含了一含。

  这举动不含情|欲,倒像是在帮他舔舐伤口那样无声的安慰。

  朝弋被那双眼勾着俯身下去,在那人唇上落下很浅很轻的一个吻,抵近的瞬间,他鼻间只剩下了葡萄的香气。

  “那时候……”朝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它是什么时候没有了心跳?”

  郁琰并没有想,脱口道:“23周。”

  也就是在五个多月大的时候,但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有六个月大了。

  可如果死亡和悲剧都是不可逆改的,就像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鼎先员工,却在两年多以后再度遭遇了不幸。

  如果该死的人依然会死……

  朝弋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成为一位父亲,这个孩子说白了,只不过是他心里的执念、是他祈望能够用来套牢郁琰的筹码。

  他自私地妄想着这个有着他一半血缘的孩子能够讨得郁琰的宠爱,然后这个坏人或许就可以爱屋及乌地也爱他几分。

  大概是见朝弋沉默了太久,郁琰轻而缓地伸手攀住他的指尖,而后握紧了他的手:“现在症状还很轻,医生说月份越大,它的存活率也就越高。”

  他只以为朝弋是在担忧这个孩子的安危,以为他眼里那不正常的恐惧是因为太害怕重蹈过去的覆辙:“我会把它还给你的……”

  不料朝弋却猛地抽开了手。

  郁琰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这人便又兀自道:“对不起。”

  他知道现在不该冲郁琰发火,可他忍不住,朝弋讨厌这个人和他说“还”字,好像只要把这个孩子“还”给他,他们就可以两清了。

  朝弋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轻巧。

  两人又变得沉默。

  直到护士敲门走进来,替郁琰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接着又叮嘱他好好休息,少走动。

  要出去时她才注意到站在窗边的朝弋,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暗色调的睡衣,脚上踩着双室内的家居拖鞋,但明显不像是他们医院会提供给独立病房的那种拖鞋。

  “请问那位先生,”她好意提醒道,“您是负责陪护的家属吗?”

  朝弋闻言微微侧过半张脸,于是护士这才看清他的脸,鲜明又张扬的眉眼,俊美又锋利,有种不驯的漂亮。

  护士很快便联想到狼,青年人眼里本该是不可一世的孤傲,可他的那种锋芒却被笼在一片吊诡的阴郁之中。

  那种审视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她身上:“有事?”

  护士连忙移开了目光,紧张地说:“我只是想提醒您,隔间里有准备陪护用的折叠床,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自取,衣柜里的寝具都浆洗消毒过,您可以放心取用。”

  朝弋说了声“谢谢”,然后让护士出去前把壁灯熄了。

  病房内顿时暗下来,朝弋摸索着走到柜门边上,从里边翻出一个枕头,然后说:“我睡沙发上,有事的话就叫一声。”

  话音未落,朝弋就听见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不及制止,这人便已经走到了他身后,随即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床上睡吧。”他听见那人说。

  这人的体温惯常偏低,今天更是比寻常都还要冷,朝弋反握住他冰凉的手,下意识地同他贴近,郁琰稍一抬头,他便忍不住低下去去啄吻他的鼻尖。

  从郁琰身上传来的那股熟稔的温香气息又让朝弋变得不坚定。

  这张病床并不大,至多一米二的宽度,只比普通病床稍稍富余一些。

  朝弋只能侧躺着将他揽进怀里,他体温高,没多会儿就把这人的手脚都烘暖了,他低头用鼻尖抵住郁琰的颈,轻轻地闻嗅。

  “你想过以后吗?”

  他们抵足相拥,是比做|爱还要亲昵的姿态。

  而郁琰被他的体温裹挟着,心里忽然有种酸软的倦意,他捏住朝弋垂在他胸前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没什么好想的。”他说。

  朝弋的手掌忽然贴在了他隆起的小腹上,除了在书房里的那一次,其他时候他都只敢给他舔一舔解瘾,或是用手指。

  用后面的时候朝弋也不敢尽兴,觉察到这人不舒服了他就会停。

  他一直都希望能和郁琰有个孩子,尽管初衷并不单纯。从出生开始,他好像就什么都不如朝冶,朝文斌口中的长子永远出色而稳重,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

  可那么多人爱他又怎样?朝冶和郁琰永远不会再有孩子了。

  仿佛这个孩子的诞生就能证明他也有比朝冶强的地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如他。

  “如果和前世一样留不住它……”

  郁琰并没有等他说完这个假设,他伸手覆住朝弋的手背,低声打断他:“医生说我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不会再怀孕了。”

  “不会留不住的。”他又说。

  朝弋忽然有些看不懂他,就像不相信前世那个郁琰会为他留下那个遗腹子一样。

  可郁琰刚才在电话里仿佛对今天的事早有预料般的平静,又似乎在检查报告出来之前就预先得知了诊断的结果。

  朝弋并没有为前世郁琰的“牺牲”而感到高兴,相反的,他的鼻尖发酸,甚至希望这不过是郁琰的又一个谎言。

  “那时候,”他低声说,“只有你一个人在医院里……”

  郁琰没说话。

  过了会儿,朝弋才听见这人自嘲的笑:“活该吧。”

  朝弋的心顿时像是被人一把拽死了,扯坠得生疼。

  “你爷爷以前说我亲缘轻薄,注定是条贱……”

  贱命。

  朝弋抬手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说了。”

  抵足相依的温暖似乎模糊了他心中爱与恨之间极端的边界,朝弋心里酸胀着,终于开始接纳他的辩白。

  他的确被这人骗怕了,所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可不信又能怎样呢?总不可能恨他一辈子。

  况且他也舍不得不再爱他。

  病房内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朝弋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

  “琰琰。”

  那人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回应他。

  他没头没尾地问:“那天你说,‘以后都没有花了’,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