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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片刻的惊诧,而后朝弋的脸色骤变,对于这个人突如其来的诘问,他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抗拒的姿态。

  他冷笑着:“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那天的事故只是一场意外,要杀我的人不是你?”

  “反正也无从求证,你现在说什么都只有一张嘴,”朝弋红着眼,分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唇角却仍然扯着一抹僵硬的冷笑,“只要能骗过我,再让我放你离开这里,你什么话都不能说?”

  郁琰的叙白太突然了,或许也并不突然,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在他被朝宪那老东西耍手段送进那“训练营”之前,那人看向自己的眼里分明还写满了恨意,可回来以后,郁琰身上却莫名多了几分古怪的熟悉,与那几近纵容的温柔。

  他那样一个冷淡而倨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变得驯顺。

  可郁琰没接他的话。

  这过分安静的对话让朝弋觉得分外烦躁,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拿被郁琰丢在桌上的那包烟,但一想到这沙发上还坐着位孕夫,朝弋便只好压着火,忍过了那阵烟瘾。

  可最后到底气不过,还是不重不轻地踹了那茶几一脚,实木茶几扭着地毯挨到了窗帘边,桌上的花瓶倒了,“骨碌碌”滚在地上,瓶身上立即裂了条大缝,养花的水也洒了一地。

  “什么时候的事?”朝弋忽然又问。

  从活过来开始,他就一直活在仇恨里,并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拥有“再来一次”的能力。

  想到这里,朝弋不禁皱起了眉,那些前世的记忆是被死去的他“带”到这里来的,但那是因为他死了,而郁琰呢?

  为什么两年多以前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偏偏是现在?

  “你绑架我的那一天,”郁琰缓慢开口,“我就开始做一些古怪的梦,梦里都是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两份相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叫嚣冲撞着,一边是玩弄、践踏他自尊的朝弋,一边是小心翼翼地仰慕、爱护着他的朝弋,于是爱与恨交叠着厮杀,他开始不知道该自己该听谁的话。

  被惩罚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无辜的郁琰,而朝弋也并不接受现在这个他的“赎罪”。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疯了,”他说,“但那些记忆和你口中的‘以前’不谋而合,我又不可能做预知梦。”

  “所以我开始相信那个人,就是我。”

  朝弋不自然地捋着自己有些发僵的手指,一颗心在胸腔里肆意冲撞着,焦躁之余他又开始觉得惶恐,他不敢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心里有种怪异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惧怯在不断发酵。

  “那个孩子,”郁琰垂着眼,大半张脸都笼在雨夜的阴影之中,朝弋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后来想把它生下来……”

  “可是它突然就没有了心跳。”

  朝弋死死捏着椅背,皮革表面被他掐出了难听的声响,缓了缓,他才提起情绪冷嗤道:“死都死了,你现在又演给谁看?”

  郁琰忽然转过身,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了目光,黑暗把两双噙着眼泪的红眼睛藏得很好。

  “我没想要你死。”

  这句话彻底将朝弋点燃了,他躁怒地上前,然后一把扯住郁琰的前襟:“那你他妈的告诉我那是一场意外?”

  “是意外吗郁琰?”

  “你想过让我活吗?”朝弋的表情狰狞得可怕,“还是说你所谓的没想要我死,其实是想让我被撞成一个残废,然后一辈子都痛苦地活着?”

  朝弋不信他。

  这个婊|子太会撒谎了,他熟知他的软肋与疮疤,刻意的自我剖白里谁知道藏的是真的愧疚还是毒药。

  郁琰被这股力道狠狠扯到他面前,直面着他的愤怒与戒惧,他似乎对朝弋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没有挣扎抗拒,反而轻轻地抓住了朝弋的手腕。

  “是陈颐鸣,”他低声道,“他自作主张……”

  朝弋当即打断他:“那姓陈的是你这个婊|子养在我身边的一条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又不是智障!”

  窗外天际翻白,雨势渐弱了。

  朝弋这才瞥见这人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含着股脆弱的水光,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泪光里还摇曳着一抹水涔涔的笑意。

  他鲜少对朝弋笑,可朝弋却觉得这个笑容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刚刚才在哪里看见过……

  是那个梦。

  就在朝弋怔愣之际,那人却慢悠悠地从身后拿出了一把雪亮的小刀,递给他:“虽然捅不死人,但用来割喉,足够了。”

  朝弋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柄小刀,厨房平时没人的时候都上着锁,房子里每个角落的利器都被藏了起来。

  “对不起。”他听见郁琰说。

  “如果怎样你都恨我,不如就一刀了结了,”郁琰表现得很平静,“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

  朝弋蓦地笑了。

  随即他一把抢过郁琰手里的那柄小刀,狠狠摔在了地上,刀尖斜插进地毯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想死?”朝弋往上掐住他的颈,将他一把摁倒在沙发扶手上,“死多容易,一把刀、一瓶药,一池水,痛也只痛片刻,但你凭什么死?”

  “你欠我那么多,你就算死也别想死得舒坦。”

  他看起来那么凶狠,可掐在郁琰颈间的手指却并未收紧,郁琰能感觉到他那只被自己扣住的手腕正微微颤抖着,眼里的盛怒中还藏着几分犹疑。

  郁琰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清楚地知道,朝弋并不会轻易地接受他的辩白、他的道歉,但他只需要抛给这个人一粒小小的种子,剩下的事就交给时间。

  那粒怀疑的种子会在日积月累的浇灌中渐渐膨胀、抽芽,直至朝弋完全接受他的悔赎。

  他必须接受。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与其抱着过去的执念耿耿于怀,不如接受一个漂亮的“谎言”,至少不会再活得那么辛苦。

  这场争执最终以朝弋的摔门而去作为结尾。

  离开时那人还阴着脸拔走了那柄小刀,以及茶几上的半包烟和打火机。

  天渐渐亮了。

  郁琰斜倚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沙滩上因为连日大雨而涨漫上来的潮水,恍惚间有种即将被海潮淹没的错觉,幻觉中的海水一瞬间就将他身上的衣物打湿了,然后四肢都开始变得沉重。

  他像一颗渺小的沙粒,被潮水越带越远,而后开始往下沉没,最终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

  朝弋拿着那柄小刀走进了厨房。

  黄阿姨眼下正在厨房里着手准备早餐,朝弋把那只小刀丢在台面上:“认认?”

  黄阿姨将小刀拿起来仔细端详了几眼,然后一拍大腿:“这是厨房里的。”

  她解释:“前天吃饭的时候,先生忽然说想吃苹果,我就想着削好切好了再拿出去给他,可先生却说想看我削,还问我会不会做花样。”

  “先生难得和我们说几句话,我就干脆切了个果盘给他看,可一转身的功夫,那把小刀就不见了。”

  “我本来想打电话和您说的,可您那会儿没时间接电话,后来再被别的事一打岔,我这就给忘了,”黄阿姨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当时先生就在我跟前、眼皮子底下,我看也不像他拿的,还以为是自己又忘事了,落在了什么地方。”

  这位黄阿姨虽然有点丢三落四的毛病,但胜在手脚利落,话也少,那些背景干净的年轻人,多半也警惕,一听不让带手机又不让上网,给高薪都不肯来。

  现在再换一个家政也麻烦,因此朝弋只是冷着脸开口道:“以后每天三次检查厨房刀具数量,再丢一次东西就扣一个月的工资。”

  黄阿姨连忙点头:“没下次了。”

  紧接着朝弋靠在案台上点了一只烟,黄阿姨见状顺手将抽油烟机打开,然后悄没生息地走了出去。

  一根烟还没抽完,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朝弋低头看了眼上面的来电提醒,发现是他现在的助理打来的,这人虽然业务方面一般般,但为人处世倒是很有一套,能拎得清,转正后就再没触过他的霉头。

  余巧知道他很看重假期,平时集团里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在周末给朝弋打电话的。

  朝弋抖掉了半截燃尽的烟灰,然后接通了电话:“什么事?”

  “之前您让下面盯着的那个职员,”为了省时间,余巧直接开门见山道,“就是原来鼎先一厂的那位主管,今年刚升上去的项目经理,他这周在外地跟项目,昨晚在酒店里突发脑溢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抢救了几个小时,还是成了植物人。”

  这位主管便是前世那个无辜被牵连,挨了一下冷凝器的那位厂房职工。

  他原本已经逃脱了“终身瘫痪”的宿命,后来的事业一路顺风顺水,可谁知还是走不出倒在病床上的命数。

  朝弋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余助听他一直没反应,于是便询问道:“您在听吗朝董?”

  “嗯。”

  朝弋把烟挤灭在水槽里:“他家里是不是还有两个小孩?”

  余助愣了愣,然后回答说:“是的。”

  “但他这个情况,应该不能判定为工伤,”她说,“按照规定,公司顶多是秉持人道主义,给他家里人一点钱作为补偿。”

  给多给少就看集团领导的良心了。

  朝弋把剩下的烟丢进了厨房的垃圾箱:“他的医疗费用从我的账上划扣。”

  余助并不多问:“好。”

  挂断电话后,外头的黄阿姨才敲了敲门框,然后低声说:“朝老板,早饭……”

  “今天的早饭是什么?”

  “先生让包了虾肉馄饨,”黄阿姨回答说,“他说您周末会来。”

  朝弋微微一愣。

  “对了,”黄阿姨又道,“今天的午晚饭先生还多点了几道菜,他说陪他一起吃那些您会吃不饱。”

  从厨房出来以后,朝弋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书房。

  书房内很安静。

  等走近了,朝弋才发现那个人就这么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并不矮,相反还很高挑,至少是成年男性里的中上水准。

  可此刻纤薄的身子蜷伏起来,于是这个人就显得分外单薄。

  朝弋忍不住想起他的眼泪,那既荒谬又真实的脆弱,紧接着他像被条看不见的透明丝线引将着,然后缓慢又坚决地来到了那个人面前。

  他俯身将他抱起。

  算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