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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女医生翻看着手里的几份报告单,然后见怪不怪地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基本可以确定为胎停育,而且我们的月份也不小了,那只能是通过药物辅以手术的方式把它处理掉。”
郁琰并没有立即应答。
这个孩子原本就没有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只不过一个荒唐的意外,其实很轻易就可以阻止它的降生。
就像是抹除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错误那样。
拿到第一份孕检报告的时候,他就有些想不通。
明明存在于自己身上这套多余的器官就已经让他觉得恶心不已了。从小到大,因为这具不正常的身体,他无端遭受了许多嫌恶或鄙弃的排斥目光,以及那不带任何恶意的悯怜。
无论是恶心还是可怜,都像是一脚踩在他单薄的自尊上,那样无知又高高在上的姿态。
所以他把“回避”当成了对抗这些目光的方式,逃避一切可能的亲密关系,杜绝所有可能发生的伤害。
他显得那么的不在乎“爱”,但同时心里又那么地渴望“爱”。
可偏偏每次打定主意要把它拿掉的时候,郁琰却总能找到一个蹩脚的借口,骗自己再等等。
直到朝弋死在了那场人为的“意外”里。
这个令他身心都感到恶心的孩子,忽然就成了遗腹子,成为了朝弋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留下这个孩子了,可大概是这个脆弱而敏感的小生命完全感知不到他的爱,所以最终并没有选择从他的身体里降生。
郁琰扪心自问,他的确对这个生命没有产生过任何感情,哪怕它也有着自己的一半血缘。
他选择留下这个孩子的初衷是自私的,或许是为了弥补对朝弋的愧疚,又或许是对那个早逝的可怜灵魂的安慰。
但得知它死掉的那一刻,郁琰还是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单和难过。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终于开了口,“……比如像之前那样打针保胎。”
面前的医生遗憾地对他摇了摇头:“如果您对我的诊断结果有什么疑惑的话,可以去问问产科的其他医生,我相信他们的建议都是立即终止妊娠。”
“而且您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宜受孕,”医生继续说道,“如果现在不尽快处理的话,很可能会有危险。”
“或者您的爱人有陪您一起来吗?您可以和胎儿的父亲商量一下,或者您把他叫进来,我来跟他说……”
眼前青年的目光微低,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但那种含着悲意的脆弱转瞬即逝,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他只是淡淡地说:“他不在了。”
医生怔愣了半秒,然后又道:“抱歉。”
“或者您可以和家里的亲属商量一下,后续如果需要住院的话,最好还是要有个人陪同。”
“不用了,”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可商量的。”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郁琰伸手碰了碰小腹,原本微微隆起的腹部又重新变得平坦,那个曾经折磨着他的小生命从他的身体里被剥离出来,成为了一团没有心跳的病理废物。
窗外又下起了暴雨,和着风一并打在窗户上,发出晃动的响。
郁琰并没有选择继续住院,而是叫了一辆车,独自一人回了朝家。
他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因着身上逐渐显怀,虽然孟兰淳和那些熟悉他家政嘴上不说,但眼里的质疑和不解是遮掩不住的。
更别说朝钰薇,每次两人碰面,都避免不了一顿争执吵闹。
随着孕肚越来越明显,他也不愿意以那种略显“怪异”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到后来干脆连鑫瑞都很少去了。
他回来得晚,孟兰淳大概早就睡下了,偌大的别墅楼里连一丝灯影都不见。
于是郁琰也没开灯,只是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慢慢走上楼,紧接着他再一次踏进了朝弋曾经居住过的那间房。
墙边的那张贡桌和黑白遗像已经不见了,卧室里原本遗留下的生活痕迹也被抹去,甚至连衣柜里的衣物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里看上去就像是一间从未住过人的普通客房。
郁琰在床边坐了会儿,然后解下脖颈间那条用旧的围巾,慢慢地蜷缩进被窝里。
床品被浆洗、曝晒过好几遍,已经完全闻不见朝弋的气味了,可他还是固执地把脑袋埋进了这床冷冰冰的被单里。
朝宪曾说他亲缘浅薄,是条贱命。
直至此刻,郁琰才发现他其实是对的,所有试图靠近他、爱他的人好像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紧攥着那条被浆洗地无比柔得的旧围巾,眼前忽然就湿了一片,像枝终于被暴雨狂风折断的纤柳,狼狈地跌落在了泥泞又肮脏的水洼里。
从来都是他在告别。
至亲、挚友……挚爱,乃至于那条荒唐的小生命。
*
卧室里很安静。
随着一声开门的轻响,一道被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忽然在卧室内响起。
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瞬间,蜷缩在卧床一侧的郁琰便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恍惚间他以为自己仍躺在朝弋生前的那间卧室里。
可这道逐渐欺近的脚步声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甚至觉得有些惊悚,后脊背像过电一般泛着酥麻痒意。
黑暗中那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两道眼神互相对着,却没有人说话。
直到窗外蓄势待发的大雨泼洒下来,借着那略显骇人的惊雷声遮掩,床上那人才终于犹豫着开了口:“你……”
“是你吗?”
语落他又去碰他的手,黑暗中那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可郁琰却一反常态地追了上去,轻缓地握住了朝弋躲闪的指尖。
海上风大,他的四肢都被吹得冷僵,因此这个人手上的体温便愈发显得灼烫。
像是一个在茫茫雪原中被冻僵了的旅人,忽然看见了一团烧烫的火,如果是从前的那个傻子,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那团火。
他不会因为害怕被烫痛、被烧成灰烬而产生分毫犹豫。
然而现在的朝弋却只觉得古怪,他冷笑了一声,讥讽地:“又在耍什么……”
“花招”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这个人便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抱得很紧。
这种“不寻常”让朝弋莫名有些怔愣,他半俯下身,伸手便要去摁亮床边柜上放着的那盏台灯,但却被郁琰制止了。
“别开灯……”他听见郁琰说。
“怎么了?”朝弋皱起眉,“不舒服吗?”
可郁琰忽然又不说话了。
于是朝弋只好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指尖自那软滑稠密的发丝间穿梭而过,然后他低下去,吻了吻他发旋上的香。
那是他为他准备的洗发水的味道,淡淡的柑橘甜香,不是郁琰平时惯用的那种冷香调。
朝弋的心情忽然有了转好的征兆。
心跳也因为这一个相拥的动作,忽而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大概是因为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朝弋总觉得今晚的郁琰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但同时这种不同寻常也让他警惕起来,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那盏台灯,柔和的暖光在他眼底荡落开来,瞬间就照亮了怀里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光亮也让这个形容单薄的青年眯起了眼,他仰起头,手上却仍拽扯着朝弋外套内的那件衬衣不放。
他瘦了不少。
眼下泛着一点青色,那双冷薄的桃花眼好像红了,仿佛含着水光、潋滟的润泽。
朝弋有些不大相信地用指腹在他眼尾处揉了揉,可指腹竟真的被打湿了,他刚想开口,却听底下这人轻声道:“你怎么……”
眼角那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猝不及防地砸在朝弋心上。
“忽然愿意见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呢喃似的,像是害怕惊着什么东西一般。
朝弋只以为他梦还没醒,又或是因为长时间被禁锢在这间卧室里,所产生的幻觉将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至于那“另一个人”是谁,朝弋当然再清楚不过。
一时间,怨恨和妒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拥抱、眼泪,还有爱,全都是属于那个人的,他就知道……
这个人怎么可能为了他而哭?
只要想到这一处,朝弋就恨不得将他彻底撕碎。
于是他没轻没重地将这个人推倒在床上,然后掐住了他的颈,朝弋觉得自己实在该给他一些教训,让他从那恶心的幻象中清醒过来。
“你看清楚我是谁?”
看向郁琰的眼里满是嘲弄,他故意用那种贬损的语气说:“还记得自己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吗琰琰?”
“我大哥泉下有知,应该会也很高兴吧?毕竟我替他……延续了朝家的血脉。”
他的声调缓慢,好像生怕这个人没听清似的:“你说,他会喜欢这个小侄吗?”
底下这人似乎很痛苦,可面对着这人的痛苦,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意。
“你怎么还会期待着那个贱人回来见你?”朝弋面上扭曲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就那么……”
他话音未落,却忽地再度被这个人抱住了,朝弋完全没料到他如此举动,把住他脖颈的手指一松,上半身往下砸进了他怀里。
那几乎是一个依偎的姿势,亲昵得有些过分了。
“对不起,”朝弋听见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