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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

  才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朝文斌眼底还有几分难掩的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朝宪控制着电动轮椅来到他床边,问:“医院那边怎么说?”

  朝文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兰淳和老徐已经把全国顶尖的专家都请了个遍,寺里香火也没少捐……”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时也、命也。”

  “别说丧气话。”听他这么说,朝宪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子嗣不丰,膝下也仅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是前妻留下来的孩子,和他关系一直不睦,后来出国深造后干脆远嫁,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

  朝宪收敛神色,温和地劝:“你啊,平时少动肝火,好好养着,这寿数都是说不准的事。”

  朝文斌却顿了顿,然后道:“朝弋他……”

  朝宪听见这个名字就没什么好脸色,拉着张脸道:“我已经把他送去‘看病’了,你应该也有印象,是我以前的老同学开办的机构,他们处理过很多类似这样的案例,之前我本来要送阿冶过去,结果你母亲和兰淳死活不同意。”

  “所以我说慈母多败儿,要是早点把阿冶送去‘接受治疗’,我们朝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朝文斌却有些不大放心:“他们那个机构……正规吗?”

  早在朝冶向他们坦白自己对郁琰的感情之后,朝宪就和朝文斌商量过要把朝冶送进类似的“训练营”。

  这些机构的宣传广告一律做得冠冕堂皇,声称自己的机构里外聘了多位主攻心理问题的专家,使用的是目前‘最先进’且‘最专业’的性倾向扭转治疗法。

  并向家长们打包票,表示自己的机构能够在短时间内让所有“误入歧途”的孩子出去后就重新走上正道。

  朝文斌一听就觉得这机构相当得不靠谱,而且当时妻子和自己的母亲也坚决不同意,于是这事最终也就搁置了下来。

  朝宪冷着张脸:“再怎么不正规,也不能比你那位小儿子脾气更歪了。”

  “他就是被他那个妖里妖气的妈给养坏了,趁早进去给他除了这病根,长痛不如短痛,否则我们朝家的家业落在这么一个歪种手上,我死也没法闭眼。”

  朝文斌抬手让护工给他递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

  朝宪却道:“进去之前我就已经让人把他身上的通讯设备都给拿走了,不然你以为就他那脾气,会肯乖乖待在里边‘治病’?”

  朝文斌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的那些‘治疗手段’安全吗?”

  “你放心,”朝宪说,“反正死不了。”

  朝文斌闻言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再反驳。

  父子俩紧接着又闲聊了一二句,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年轻的护工开口提醒道:“先生,该洗漱休息了。”

  “你大病初愈,”朝宪于是也说,“也别太劳累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便要转身要回去,可正当朝宪走到门口之时,病床上的朝文斌却忽然又问了一句:“郁琰有消息了吗?”

  朝宪的轮椅停了:“你担心他?”

  “他爸爸当初也是因为信任我和兰淳,才立下了那份信托遗嘱,“朝文斌叹了口气,“早知道会弄成这样……”

  顿了顿,又切齿道:“也是朝弋那臭小子混账。”

  朝宪却不以为然,冷嗤一声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愿意?我看那姓郁的精得很,你儿子要真对他搞强迫那一套,他难道还不会说了?白长了一张嘴?”

  “无蜜不招彩蜂蝶,朝弋虽然犯了错,但你也别替那姓郁的辩白。”

  朝文斌:“可小郁他到底……是我和兰淳看着长大的孩子。”

  “……爸?”

  老爷子冷哼了一声,而后才阴声道:“朝弋名下的那几套房产我都已经让人去翻查过了,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还是前一周老徐从集团账上找到了几笔不太对劲的资金流向,都是朝阳和国外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企业签的订单生意,而且都是朝弋亲自经手,派人出去一查,果然那边只是个空壳子,”朝宪说,“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到那小子差人在临近N市的海上租下了一个岛屿,但那栋房子我也找人仔细翻查过了,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不过据说是可以看出近期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我估计那个姓郁的早跑了。”

  朝文斌将信将疑:“那他怎么不回来A市?”

  朝宪讥诮地:“做了这么没脸的事,你以为他还有脸回来面对你和孟兰淳?”

  朝文斌眉微蹙,偏头吩咐护工:“小芸,去给我倒杯水。”

  护工从善如流地拿着只半满的保温壶走进了茶水间。

  朝文斌紧跟着压低了声音:“兰淳当时还去他房间里看过,身份证和护照都没拿走,他还大着肚子,一个人能去哪?”

  “你管他去哪?”朝宪也皱起眉,他忽然开始觉得这个儿子也有些不可理喻,“身份证和护照都能补办,再说了,他一个二十好几的人,还能出什么事?”

  顾忌着他才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朝宪没敢和他大声说话,心里虽然有气,但言至此处,也就不再说了。

  “老徐还在楼下等我,”朝宪不冷不热地,“先走了。”

  *

  房间内的窗帘紧闭着。

  床边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开了,边上停着一把输液架,输液滴壶里的透明液体缓慢下落,四周静得几乎隐约可见那极细微的“滴答”声响。

  卧床上的青年眉心半蹙,过分的消瘦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沉疴难愈的病人,连唇上也不见丁点血色。

  一片静谧里,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开锁的响,来的是这些日子里一直负责“照看”郁琰的那个男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瓶已经见底的葡萄糖溶液撤换下来,然后开始悄悄地观察起了这个睡在床上的人。

  前些天因为妊娠反应严重,再加上这个人平时很少进食,卫枫给他午饭的时候发现他因为低血糖而晕倒在了厕所里。

  卫枫把别墅里那位医生叫进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朝弋,但那边却一直都显示关机状态。

  在和朝弋失去联系一周后,卫枫便按照朝弋事先吩咐过的,带着郁琰搬进了别墅内的地下室。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忽然有陌生人登岛,把整个别墅都翻查了一遍,但这个地下室的入口相当隐蔽,那些人并没有发现这里。

  等那些人坐船离开之后,卫枫几人又带着郁琰按兵不动地在地下室里待了两天,确定没人再来之后,才重新回到了别墅里。

  而在此期间,这个人几乎是都是靠输液度过的,他时昏时醒,而那位被高薪聘请来的医生表示他的情况特殊,没有医院里的专业设备,他很难判断他腹中胎儿的情况。

  可没有朝弋的准许,他们也不敢贸然带人出去,因此也就这么一直拖到了今天。

  照顾他这么久,卫枫对这个男青年的好奇心都快要兜不住了,一是他实在生了张很漂亮的脸,卫枫本来从没觉得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男性,可除此之外,他的确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

  二是那个住家医生话里话外都表示他怀孕了。

  男人……也能怀孕么?

  卫枫看着那张煽诱的脸,看久了,就会发现这人连病容都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控制不住满脑子的绮念,脑海里开始不由自主地跳出这人掀开衣服哺|乳的样子,卫枫干咽了口口水,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这人的脸。

  可还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这人的皮肉,卧床上的人便忽然睁开了眼。

  卫枫吓了一跳,尴尬地收回手,一时忘记了朝弋之前不让他们和这个人搭话的警告:“您、您醒了?我去厨房给您温粥……”

  说着他便落荒而逃。

  郁琰没心思观察他的窘态,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里他做了很多的“梦”,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段落无差别地涌入他的大脑,让他一时几乎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的朝钰薇看着他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当着孟兰淳的面就开始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留下他的孩子,你疯了?”

  孟兰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拉着女儿道:“你胡说什么?琰琰说不准只是最近吃胖了……”

  可郁琰却只是站在那儿,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难怪……”朝钰薇忽然冷笑起来,“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郁琰多高傲的人,怎么会为了给阿冶报仇,像个婊|子一样地让人睡?”

  “明明你郁琰就是说句屁话,那蠢货也肯听,你郁琰要是不愿意,他还能逼着你跟他上|床吗?”

  “既然都已经把人弄死了,那还留下这个小孩干嘛?”朝钰薇讥讽地笑,“还是说你现在后悔了,忽然良心发现,想给他朝弋留个种?”

  孟兰淳扯着女儿的胳膊把人向后拉:“别说了钰薇……”

  “郁琰,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得起阿冶吗?从小到大他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姐姐都好,你他妈对得起他吗?”

  郁琰看见她眼里溢满了眼泪:“他死得已经够惨了郁琰,要是阿冶泉下有知,发现自己生前最疼最爱的人要去给那个杀人犯生育后代……”

  “他不是杀人犯,”郁琰忽然轻生说,“他不知道霍家兄妹谋划了那场‘意外’……”

  朝钰薇看着他,忽然又笑了:“你真是疯了郁琰,你怎么会去信他的话?!姓霍的那两个贱|人纯粹是为了把朝弋从这件事里干干净净地撇出来,事先就已经对好了口供。”

  “作为最后的既得利益者,他朝弋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说着她冷嗤一声:“你要是真信他,为什么还要送他去死?”

  朝钰薇的话音忽然越来越远。

  郁琰恍惚间才“想起”,朝弋的死,其实并不是他动的手脚。

  本来是要那么做的,可当看见那个人疲惫不堪的姿态、那样颓散而绝望的一张脸,他忽然就舍不得了。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对着那个属于他的、永远不会再亮起来的账号,聊天气、谈心情、说趣事……

  以及那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回应的爱。

  那样傻的一个傻子。

  他已经让他失去一切了,郁琰想,已经……够了。

  可郁琰没想到,那个曾经为他的计划“贡献”出了极大一部份力的陈颐鸣却自作主张地替他下了这个手。

  大概是不想让他的手上沾上血,陈颐鸣并没有提前和郁琰商量,当朝弋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自己会放弃对集团的继承权之后,作为朝弋的前任助理,他“好心”地最后一次送他回去。

  当时朝弋多日未眠、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因此刚上车不久,他便就躺在后座上忍不住睡着了。

  而陈颐鸣在开到半道的时候,忽然把车子停在路边,在“大声地”接了一通电话后,紧接着他就叫醒了朝弋,然后一脸愧疚地表示自己临时有事,可能不能把他送到家了。

  朝弋当然明白“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让他离开了,而后他从后座换到驾驶座上,打算自己开车回家。

  谁知车子才刚上路不久,便忽然失控,加速冲下了跨江大桥。

  不是他动的手,但朝弋却是被他间接害死的……

  郁琰看见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带着朝弋的死讯,满怀期待地来到自己面前,他说了很多话,但郁琰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只知道这些话是在向他邀功的意思。

  陈颐鸣自以为自己替郁琰做成了他一直想“完成的事”,还没有得到郁琰的反馈,就已经先为自己“感人肺腑的付出”而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谁知道郁琰却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陈颐鸣愣愣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唇睫颤抖的人,有些不理解:“你别害怕……”

  他试图过去抱住他:“我知道你肚子里怀的是朝弋的孩子,如果你想留下它,我可以把它当成亲生孩子来对待……”

  “我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我会对它好的……”

  可郁琰却躲开了。

  陈颐鸣终于开始慌了:“我为你杀了人了郁琰,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仍然不死心地想要上前去抱住他、吻他,可没曾想,郁琰却忽然从身后拿出了一把水果刀,刀尖对准了他。

  “去自首吧。”陈颐鸣听见他说,“或者我帮你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