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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半合着,天黑了。
这间房内的陈设几乎完全复制了他在朝家的那间卧室,室内并没有摆设时钟,因此郁琰只能依靠方才窗外暗下去的天色和那个人来送宵夜的时点来判断现在的时间。
快睡着时门又打开了,被子里的郁琰听见那阵熟悉脚步声一直蔓延到床边、他的身前。
紧接着便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那人似乎在床侧半蹲了下来。
他并不着急开口说话,只是伸手隔着被子在他身上碰了碰,上半身倚近了,然后才轻声问:“为什么不吃饭?”
盖在他身上的被子随即被一股外力扯开了,原本半蜷着身子蒙在被中的郁琰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目光。
大概是因为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进食,郁琰的面色显得比原来更苍白了。
朝弋有些可怜地揉掐着他的脸,试图在这上边揉出一点血色来:“闹绝食?”
“觉得这样我就会放了你?”朝弋揶揄地笑,那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我当然舍不得你饿死,但这里有医生,真要闹成那样的话,他就会给你插胃管——所以没必要和我赌气,是不是?”
郁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安静得连车流声都听不到的房间里只有朝弋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朝弋似乎很反感他这样冷漠的无视,因此便提将着他的脖颈强迫他坐起身来。
紧接着他又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蛋糕纸盒,这是他从市里带过来的,为此还绕了条远路,回到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凌晨了。
不过好在现在天气冷,奶油也不容易化。
郁琰不怎么爱吃甜食,但这家的糕点做得清淡,朝弋有几次看他下班回家时买了这家的蛋糕点心分给乐彤,然后自己好像也会多吃几口。
这人从来不说自己喜欢什么,那一星半点的隐隐偏爱,都要旁人迁思回虑地反复琢磨。
他把蛋糕送到郁琰手边:“要我帮你打开吗?”
可这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扬手就将那块蛋糕摔在了地上。
虽然外层还有纸盒包着,但这样摔落下去,那脆弱的糕体怎么想也该被砸得塌毁了。
“不喜欢吗?”朝弋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可开口却依然还是温柔的语调:“那下次给你带别家的。”
说着他便弯下|身去,有些可惜地去捡那盒蛋糕。
就在他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郁琰却忽然悄没生息地从他背后贴覆了上来,紧接着,一片冷而硬的薄瓷就抵压在了他颈侧。
那大概是一块花瓶碎片,毕竟集团里日常还有诸多事务需要他这个新董事长亲自处理,朝弋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监控不眨眼。
因此他自然也就没发现,这人连“发脾气”都是假装的,一举一动分明都在监控镜头底下,却还敢和他“耍小心机”。
“钥匙放哪了?”朝弋听见身后那人问。
“什么钥匙?”他从容不迫地反问,手上却试图向后抓住郁琰的那只手腕。
郁琰手上使了点劲,逼停了他的动作:“别和我装傻,朝弋。”
可朝弋却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反倒慢条斯理地问他:“什么时候藏的东西?”
锋利的瓷片紧贴着他颈侧的皮肤,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嵌进到他肉里去。
“闭嘴,”郁琰冷声道,“把钥匙拿给我。”
朝弋从善如流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钥匙,向后递给他。
可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略有些尴尬,郁琰没法在保证继续拿瓷片威胁朝弋的情况下,用另一只手解开脚上的铁圈,而背对着他的朝弋显然也没办法在看不清身后的情形下替他打开锁。
“把刚刚那个人叫进来,”郁琰手里的瓷片已经在朝弋的脖颈上割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血珠立即渗出来,蹭染在他的中指上,“快点。”
不多时,那个负责给郁琰送饭的人就被叫了进来,在得到朝弋的授意后,他沉默地蹲下身替郁琰解开了锁。
解开束缚的郁琰开始推着朝弋向外走。
朝弋的面上却丝毫没有被“劫持”的慌乱,一边顺着他的力向外走,一边说:“外面没铺地毯,你先把鞋穿上吧?”
郁琰没理会他。
朝弋便转头去吩咐那慌慌忙忙地追在后面的男人:“去帮先生拿双拖鞋过来。”
那人闻言便一路小跑着去找了双家居拖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郁琰的脚边放下了。
“穿上吧,”朝弋的语气亲昵,“外面没有地暖,一会儿感冒了怎么办?”
以郁琰对朝弋的了解,这里绝不会还在A市境内,可能是哪个荒郊野岭,亦或是哪个僻远的乡镇村落。
他的确不可能就这样赤着脚往外走。
下一刻,背对着他的朝弋就感觉到这人“听话”地穿上了那双鞋,他看向大门的方向,面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的笑意来。
郁琰一边继续半推着他向外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这栋房子。
这栋房内的格局布设几乎和朝宅一模一样,要不是郁琰在那里生活得实在太久了,说不准还真的会被眼前的场景所迷惑。
然而在这么大的别墅里,一路走下来却只看见了三两个人影,目睹这样的景象,也没有人失声惊叫,只是略微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
“老板……”终于有人开了口。
朝弋却只是淡淡地笑:“他闹着玩的,去做你们的事。”
于是几个人便听话地散去了。
郁琰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一切未免显得有些太轻易了,而作为费尽心思把自己关到这里来的那个人,朝弋无疑也显得太过冷静了。
他轻松且惬意,像是只是在和他玩一场无聊的游戏,又像是野兽恶劣地逗玩着已经落入掌中的食物,那种胜券在握的不徐不疾。
正当郁琰犹疑之际,朝弋却先一步替他打开了大门。
一阵带着海腥味的风雾顿时朝着两人砸了过来。
这里大概是一个海岛,四下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丁点属于城市和乡镇的嘈杂的人流车声,郁琰的耳边一时只剩下了那无所不在的海浪拍岸。
“可惜现在太晚了,”郁琰听见前面那人忽然叹了口气,“不是看海景的好时候。”
“明天我休假,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天台上看日出。”
春末夜里的海风依然凛冽,郁琰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丝制睡衣,朝弋能感觉到他把住瓷片的那只手在微微地发着抖。
“这是哪?”他一只手扯住朝弋的后衣领,语气里终于流泻出了几分抑不住的急促,“你刚才是怎么过来的?让他们把船叫回来……”
不等他说完,朝弋便猝不及防地顶着郁琰迅速往后退去,后者反应不及,后脊背狠狠撞在了玄关柜上,紧接着那只攥着瓷片的手腕便被朝弋猛地拽开了。
郁琰只觉得虎口处一麻,那块碎瓷片便“当啷”一声落了地。
反应过来后他下意识便想弯身去捡瓷片,可却被朝弋扯着头发一把拽起来,然后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不算重,羞辱的意味更重。
“还记得吗?”朝弋掐住他的后脖颈,逼着他看向门外那漆黑的夜,“二十五岁的那个生日,我把我的生日愿望说给你听。”
那个傻子满怀期待地说,希望二十六岁的时候能和琰琰一起去看海。
看海上日月升落,看撤去林立高楼后的漫天星斗。
他天真地幻想着和爱人在海滩上牵手、拥抱,或是互相交换一个带着海风咸湿气味的吻……这些庸俗得可笑的桥段他已经在脑海里偷偷演习了无数次。
可惜那个傻子最后死在了二十五岁。
说到这里,朝弋忽然低低地笑:“那个蠢货故意把愿望说出来,大概是希望有人能成全他。”
“还记得最后你有答应他吗?”
大门外的夜风直往屋里灌,被朝弋扇过的那半张脸有些火辣辣的。
郁琰听着他那仿佛发癔症般“虚构”出来的故事,脑中竟离奇地浮现出了几个破碎的画面来。
记忆中的他看着朝弋那亮盈盈的眼神,拒绝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有机会的话……”
对面似乎是不满意他这样既像同意、又像拒绝的答案,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几乎像要吻上来,嘴里却有些委屈地哀求着:“能不能换一个稍微准确一点的答案?”
他不回答,这人就变本加厉地撒起娇来:“明年我们一起吧?”
“去吧……”
“和我一起吧?”
郁琰被他絮叨得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得点了头。
“好,”他无奈地说,“和你一起。”
……
他觉得自己一定也快要疯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像是被人硬塞进他脑海中的,充斥着一股错乱的失真感。
他看见“自己”把朝弋的骨灰安葬在了一处临海的墓园里,是阶梯式墓地上的中高段,从那个位置眺望过去,刚刚好能看见大海,和一处废弃的灯塔。
视线落下去时,郁琰又看到了“自己”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不出的怪异。
一束向日葵紧接着被摆在了刻着朝弋名姓的墓碑前,他下意识数了数,刚刚好是七朵。
“夏天了。”他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