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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文斌气急败坏的那一皮带到底没能落在朝弋身上,见他一直捂着肋下的位置,孟兰淳吓得脸都白了,赶忙看了女儿一眼:“钰薇,快过来搭把手,先把你爸爸扶回房间去。”

  朝文斌他们上楼以后,楼下顿时就只剩下了朝弋和忙着收拾玻璃碎片的杨姨。

  “您小心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杨姨的心里也突突地跳个不停,拿着扫帚把朝弋赶开了,“别踩在渣子上了。”

  她在这家里干了二十来年了,对这一家子都再熟悉不过了,看着他们如今闹成这样,杨姨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了想,还是抬起头:“姨和你说句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杨姨放了个屁。”

  “就算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该在太太和大姐面前驳先生的面,他说到底也是你父亲,亲人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怨的?”

  朝弋笑笑没说话。

  杨姨知道他这是听不进去了,因此也没再多话,老老实实地低头处理那一地的玻璃渣子。

  上楼前朝弋打开手机看了眼,他今天给郁琰发了十几条消息,可郁琰却连一条都没回。

  长廊上此时空无一人,朝弋轻轻按下隔壁房间的门把手,然后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屋里。

  卧房内门窗紧闭,遮光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清床上似乎躺着个人,手脚都裹得严实,朝弋不发一言地坐到床边,然后伸手探进被子里。

  这人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湿透的脊背微微发着颤,都烫成这样了,他却还像是觉着冷,朝弋掌心贴上去的时候,郁琰就皱着眉往里缩。

  朝弋自作主张地开了盏床头灯,然后去浴室里打了盆温水出来,半跪在他床边,又掰过他那张烧烫的脸,很轻地去擦拭他汗湿的鬓角、唇颊。

  高热在他眉目与唇颊之间染出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闭眼时他眼中的冷冽消失不见,这张漂亮的脸上一时就只剩下了脆弱与冶艳。

  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把他揉碎。

  朝弋忽然很想吻他,不只是想,旋即他就这么做了,他强势又霸道地欺进这人烫热的口腔,逼得他在高热引起的寒战中抖得更厉害了。

  郁琰恍惚间仍停在梦里。

  梦中他同意赴约,穿着校服站在学校门口,风很大,冷得他发起抖来,紧接着那个人从马路对面直接跑了过来,一边朝他挥手一边喊:“鱼!好多鱼!你看见我了吗?”

  郁琰心里暗自腹诽,这傻逼怎么喊他的网名,丢死人了。

  随即他慢慢抬起头,可还不等他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他的唇就被牢牢堵住了,这人似乎并不满足于唇舌交缠,发了疯一样要往更深的地方去。

  郁琰被呛了一下,难受地睁开了眼,朝弋的脸近在咫尺,恍惚中郁琰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灼亮的眼。

  “你好烫,”面前这个疯子慢吞吞地对他说,“再让我亲一口。”

  郁琰头疼得厉害,闻言拧起眉:“别碰我。”

  他的声音沙哑,也像是带着股烫意。

  朝弋死死地盯住他的唇,像是想起了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

  昨晚琴房里没开暖气,郁琰身上就一件单薄的丝制睡衣,被朝弋推到肩胛处,那把窄腰都被他掐得青了。

  朝弋一手掐着他的后颈,一手夹着根烟,动作间掸落烟灰,那点点将烬的火星飘落在他身上,然后郁琰就会被烫得一缩。

  咒骂和抵触间情动,连指腹都是湿哒哒的。

  他叼着烟嘴慢慢笑起来,郁琰一直很讨厌烟味,他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故意要他闻。

  朝弋还逼着郁琰坐在他腿间弹教他弹那首曲子,都这样了这个人还在嘴硬,手指搭在琴键上,却怎么也不肯动。

  他说他不会,朝弋就抵在他耳边说:“那我弹给你听,嫂子好好帮我听一听,我弹得对还是不对……”

  空旷的琴房里顿时响起了刺耳的和弦,一下接着一下,好在当初在修建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到私密区的休息,琴房的隔音做得格外下功夫。

  “你怎么把钢琴都弄脏了?”朝弋压着笑,“琰琰?”

  他把燃尽的烟蒂丢在地上,然后从前往后覆住了他的眼,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漉。

  郁琰哭了。

  朝弋怔了怔,紧接着又掰过他那张脸,痴迷地盯着这人飞红的眼尾,旋即他凑上前去,珍而重之地舔掉了他眼角溢出的那滴泪。

  那是咸涩的、烫热的,只有他将其会奉为甘霖,亢奋又贪婪地把郁琰的每一滴眼泪都占为己有。

  “你他妈别这样盯着我,”郁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向他,不耐地,“好恶心。”

  朝弋对他的抗拒充耳不闻,只是也慢慢躺下去,隔着被子抱住他,温柔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抑不住的病态情绪:“收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吗嫂子?”

  郁琰没说话。

  不用他搭理,朝弋也能笑着自说自话:“不过刚才你睡得那么熟,应该没看见吧……”

  “那我现在告诉你,”朝弋贴在他耳边,缓声说,“我大哥存在研究所里的东西,刚刚因为保管‘不当’,已经被弄坏了。”

  “你高兴吗郁琰?”

  “就算你这个婊|子愿意,也不可能再怀上他的孩子了。”

  和想象中的不同,郁琰的反应并不大,朝弋抱着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开口,连一句怒极的咒骂也没有。

  为什么?

  直到他再次凑上前去,才看见这人闭着眼,像是又睡着了。

  郁琰鲜少梦见那个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久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一段苍白又幼稚的“友谊”。

  高三下的那个短暂的寒假,那个人忽然和他说:我想见一见你。

  -可以吗鱼?

  郁琰的心跳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怀着一种雀跃的心情、隐秘的期待,可短暂的雀跃过后,他很快就又陷入了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里。

  在思考了一整个下午之后,郁琰依然没有给予对方以任何回应。

  但到了第二天,对方却照旧给他发消息,都是些“刚刚把学校发的春联贴上了,今天雪下得好大”“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放假好无聊”一类的闲话。

  郁琰于是就像从前一样,不厌其烦地逐条回复。这件事好像就这么揭过去了,他没有给出答案,而对方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生日在六月初,因为临近高考,所以没有好好办,晚自习的时候朝冶送了两个大蛋糕过来,让他分给班上的同学。

  和同桌一起去校门口拿蛋糕的时候,郁琰看见保安室里还放着一只礼品袋,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很丑的字:送给我最亲爱的好朋友好多鱼,生日快乐。

  郁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装作没看到,然后拿着蛋糕回到了班级。

  同学们立即围将上来,今晚值班的班主任笑着训斥他们:“饿狗啊你们是,别把人蛋糕给挤坏了!”

  那天郁琰听到了很多句“生日快乐”,可他却总想起那张便利贴,那丑得不像话的一行字。

  晚自习下课后,郁琰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保安室一趟,那只礼品袋依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做贼一样把它拿了起来,正打算藏进书包里时,忽听窗外有人喊了他的名字:“琰琰?”

  郁琰循声望去,是朝冶。

  “怎么站在保安室里?”朝冶很自然地取下他的书包,侧背在自己身上,随即他又看了眼郁琰手中的纸袋,“同学送的?”

  郁琰微微一愣,随即又点了点头。

  “以前不是都不收人家东西的吗?”朝冶看着他坐进副驾,然后才绕到另一边去开门,“这个同学和你关系很好?”

  副驾上的郁琰想了想,然后犹豫地点了点头。

  朝冶没再往下问,郁琰则悄悄地拆开礼袋里礼盒的一角,看见那里面放的似乎是一条围巾,他觉得有些好笑,哪有人大夏天地会送人围巾?只有那只傻狗……

  郁琰的心跳跳得有些快了,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琰琰,”朝冶忽然叫他,语调缓慢,是闲谈的口吻,“在学校里有喜欢的人吗?”

  郁琰闻声看向他,但朝冶似乎在认真地盯着路况。

  过了一会儿,郁琰又听见他说:“抱歉。”

  “等考完再回答吧,”朝冶又说,“你就当哥刚才脑子抽了。”

  快要高考了,那个人的闲话少了很多,到周末的时候才敢给他发一两条,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和他说:好多鱼,你要加油考。

  紧跟着后边就是一大段不知道从哪里复制黏贴过来的“热血沸腾”的高考打气。

  郁琰眼角微弯,然后回他: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去一句: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对面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又弹送过来一条消息:希望你考上好大学,以后成为更好的人。

  他说的还是吉祥话,可郁琰觉得自己想听到的大概并不是这个。

  -谢谢。

  高考结束的那天,郁琰下意识地望向了人群里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那个人可能正在人群里望着自己的错觉。

  可随即他又收回了目光。

  从龙庭回去的那天晚上,朝冶借着酒意,小心翼翼地向他告白了。

  朝冶从小和他一起长大,郁琰已经习惯这个人的陪伴了,他像他的挚友,也像他的长兄,像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他熟知他的一切,也包容他那不敢为外人道的“残缺”。

  他说他爱他,一辈子都爱他。

  早逝的父母,寿终正寝的小宝,他们只能陪他走过人生的一个阶段,但他会陪他一直、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

  于是郁琰答应了他。

  回去后他思量再三,还是给那个人发去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

  -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聊了吧。

  没有等到对面的回复,郁琰就登出了那个账号,然后他就像是忘掉了这个账号一样,在过去的八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再登陆过。

  既然已经答应了朝冶,那过去这些不可能的悸动,就该一刀斩断了,不该有任何留念。

  连郁琰都没想到,原来自己对这个人,还留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以至于刚才在梦中都拼了命地想看清他的样子。

  可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抓着这点执念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