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我等的太久了,我去追他。”
既是回请,本不该做的太过繁琐,简简单单设席宴客便好,可程渺好似是下定了心思要将这回请当大典办一般,竟是按着那繁琐至极的流程,一步步走了下来。
他着了红衣、放了剑,一阶一阶自虚怀宗下走到乘风殿前,神情自若的跨了火盆、上香叩首,每每做完一步都要顿上些时候,好似是在等待着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与他一同做完一般。
照理来讲,新人成婚,长辈多少得说上几句讨喜话、帮衬着一方细细嘱咐上几句。
可程渺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新人?修真界中比他年岁长了几万年的人,都不敢轻易说自己便能当他的长辈。
没有司仪、没有主祝,除去吹拉弹唱的乐师,满席宾客甚至无人敢开口多言、伸手动筷,只能用着眼神交流。
这样阴恻恻的喜庆,已是程渺能做到的极致了。
人心易变也难变,闻鹤才在修真界中扎着的钉子太多太密,程渺花了足足百年,也没能完全清理干净。
百法偶一日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程渺便一日不能揭露出封霄阳的真实身份——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师兄身上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污点。
他心中有个地方总觉得,自己那向来懒散随意、命苦却也硬的师兄,是会从那极渊里爬出来找他算账的。
所以程渺下了鬼界、逼着苍景曜不知看了多少次轮回,自己将闻鹤才那满屋子的星盘炼化了大半,日日夜夜算着那道虚无缥缈的天机。
却是一无所获。
程渺原以为自己还能忍、还能等,还能装作不信、装作那日的一切都是虚妄,却是在封霄阳陨落百年后,头一次在修炼中行错了灵力,被迫闭了三月的关。
出关后,他看着蠢蠢欲动的魔人、看着动荡不安的修真界、看着面上露出几缕得意之色的闻鹤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法再等、再骗自己了。
他已经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了悬崖之上,脚底是唯一的一道细索,下方是无底的万丈深渊。
程渺没有退路。除非他将事做绝、将修真界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将封霄阳的过去彻底扭转、罪孽完全赎清,否则但凡软弱半分,都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必须永远强硬下去——为了已然死去的封霄阳不至于遗臭万年。
这与闻鹤才口中偶尔会漏出的、当年的琐事一起,成了程渺继续活下去的念想。
结契大典的流程相当繁琐,修士们中大多数在结契时都会选择省略些不大重要的部分,程渺却是个认死理的,将所有的流程都一丝不苟的走了下来,到了那最后在三生石上以灵力刻下名讳的一步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开了天门,站在那块被封入一个独立空间之中、神仙妖鬼皆可证一番姻缘的三生石前,引动灵力,正要刻下自己与师兄的名字,却见三生石上光芒微闪,慢慢显出一串不大好看、狗爬般的字来。
程渺微微一怔,而后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那字丑的自成一派,几乎要看不明所写的究竟是什么,程渺却是一眼便看明了。
他怔怔看了那写在一处、笔画交织的五个字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弯起了眼。
“我原以为你当初只是……”程渺伸出手去,有些颤抖的摸上那交织缠绕的两个名字,看模样虽是笑着的,眼中却是闪了些泪意,喉间阻塞、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是上一场结契大典时,封霄阳为他刻上的。
三生石只证一人一段姻缘,大多是一对人各写各的名号,若移情别恋,那从前的姻缘便会自石上消去。
可即便是见惯了离合悲欢的三生石,也少见这种分明已证过一次姻缘、却还要换个人再来证上一次的事,便将封霄阳曾刻下的名字显了出来。
程渺望着那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字,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最后仍是引了灵力,在那狗爬般的“封霄阳”二字上,又叠了两个俊逸非凡的字上去——萧嶂。
三生石是个死物,不懂这两个名字间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这两个名字都是一个人,顶着那被叠了一层的两个名字僵了会,便又恢复了平常那副莹白温润的模样。
反正都是一段姻缘,即便称呼不同,体内的却都是同一个魂灵,它也不算越矩。
程渺却是怔怔的在那界面中又站了许久,才回到了虚怀宗中。
时辰已晚的很了,早到了洞房的时辰,却连句“开席”也没说,程渺又进了那三生石,到宴的修士们也只好等着。
千等万等总算是等来了程渺,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满坐修士只听到一句冷若寒冰的“开席”,便见那万人之上的剑尊已没了影子,彼此对视一眼,都是茫然惶恐,却又不敢违抗,只得低下头去,食不知味的享用那些丰盛至极的灵食。
那团被捧到了主位上、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东西见程渺离去,骤然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嚎叫,听的人毛骨悚然、周身一颤。
却无人在意——不过是一团腌臜的蠢物。
——
程渺并未将洞房设在最金碧辉煌的位置,而是择了处极为偏僻的地方。
他甚至也没重修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只亲手挑了最好的鲛绡,做了不少精致的红花,将那破破烂烂的小院点缀上了些红色。
未贴囍、未点烛,整座小院中的光亮,除了泠泠月光,便是那西厢中的、只微弱一点的烛火。
程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激动与怀念,夹杂着些旁的诡异神色,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慢慢推开了西厢的门。
西厢仍是他前些日子来时的模样,陈设一丝一毫都未动,东西上厚厚一层的灰尘却被尽数拂去。
桌上只亮了一枚小小的蜡烛头,火光微弱的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那满盈的蜡泪淹没,即便程渺那推门的动静已刻意放的极轻,却还是将那蜡烛头吹的一颤,半晌才慢慢腾起微弱的火光来。
程渺极轻极小心的关了门,望着榻上那个黑暗中的身影,眸中的冰寒慢慢消去。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枚蜡烛头,一步步挪向榻边,就着微弱的光芒微微眯起了眼,仔细描绘着榻上人的模样。
那人披了半透的红盖头,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唇角天生带了三分笑,俊朗风流、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少年气。
除去眼下没有那道可见骨的伤痕、也没有那妖冶无比的魔纹之外,其余的竟是与那早已死透了的魔尊封霄阳,别无二致。
而程渺手中捧着的,则是那枚已灭了千年、却又不知为何亮了起来的魂灯。
天下人都觉得程渺疯了,要与一个死人结契,却无一人知道,他的房中,竟真坐了个“封霄阳”!
他看着榻边眉目含笑、低垂着头的人,眸中神色晦暗难明,伸手执了那系了红绳的秤杆,要挑起封霄阳头上的盖头来。
程渺的神色从未如现在一般柔和,几乎是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的态度,谨慎无比、却又难掩狂热的,拿秤杆极慢极慢的挑起了盖头的一角。
正当此时,异变突生!
封霄阳身后沉重的黑暗里,骤然冒出了两只苍白的手,向中间极速合拢,是个想要将封霄阳带走的姿势。
那两只手合握的快,程渺的剑却比它更快!
几乎是两只手刚刚相触在一起,手的主人便骇然发现,自己无法再掌控自己的手了。
他有些的茫然的看着那两只手跌落下去,直到它们在封霄阳的大红衣袍上滚出道血迹来,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程渺眸色瞬间一冷,目光一扫便看见一道黑影撞破了窗棂、不要命般向着远方直奔而去,却并未起身追去,而是掐了个决将那道血迹清了,慢慢的闭上了眼。
他闭眼引剑,周身发出无数剑光,院落各处顿时传出无数惨叫声来。
程渺却仍是闭了眼——他想听的,还没有听见。
直到听到了一声压抑至极、却又难掩痛苦的闷哼声,察觉到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波动,他才睁开了眼,周身剑光收敛,凝了个光团出来,照亮了房间的阴暗角落。
程渺慢慢站起身来,身后跟着那团看似平和、却有着无数凛冽剑光蕴含在内的光团,一步一步向着角落处无法行动、却仍用着那双恶狠狠的眸光瞪着他.寓.言.整.理的人走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来的人是你。”他若有若无的笑了下,俯下身去与那人凶狠恶毒的目光对视,低声问,“你是来为你师父报仇,还是来要我的命呢,李致典?”
少年在百年间成长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那副稚嫩莽撞的模样,望着程渺的眸中也不再是过去的崇敬与孺慕,而是浓的几乎化不开的仇恨,冷冷哼出一声,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程渺能察觉到他如今已然有了大乘期修为,只怕距离那渡劫期也只有一步之遥,赞叹之余,心中也掠过了几丝阴沉沉的恨意。
他还真是,将自己活成了个孤家寡人。
连养育了整七年的少年,也会用这样仇视的眼光瞪着他。
程渺没来由的烦躁了起来,彻底没了同李致典叙旧的心思,直起身来手指微动,李致典的嘴便不受控制的打开了:“是……来救师父……”
“你师父死了。”程渺冷冷出声,“你要来救什么?”
李致典瞳孔骤缩,额上落下大滴大滴的冷汗来,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口中说出的话:“我以为……师父已经复活了,我找到的法子……”
话音戛然而止,李致典唇中慢慢溢出一缕血丝来——他竟是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阻止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来。
可那未尽的半句话便如当头炸响,在程渺脑中炸出一片狰狞诡谲的烟花来,他几乎是难以控制的咆哮出声:“你说什么?你找到了什么法子?!”
冰冻百年的心脏猛然鼓噪起来,无数种复杂的情感井喷般自程渺埋藏最深的心底涌出,只一瞬间,便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再活了一次。
什么法子……什么法子?
是……让他师兄重新活过来的法子么?
程渺心中奔涌的思绪瞬间便冲红了他的眼角,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抓住,并延伸开来。
若不是坚信自己的师父已然复活,李致典又何必来虚怀宗、何必等在这弟子居?
而他师父已死的消息是自己说的,李致典不会不相信自己,那他这样做,便只有一个可能——
李致典,找到了能让封霄阳复活的法子,或者可能,找到了那法子的踪迹。
可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边警告自己不可轻信,一边无法抑制的期待着、卑微的乞求着。
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慢慢亮起了粒极小极小的光点。
程渺将被他周身威势压的无法动弹的李致典从地上抓起,一双墨眸已是布满血丝,周身剑光将李致典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你说……是什么法子。”
李致典毫无所惧的与他对视,眸中映出仙人近似疯魔的模样,却只觉好笑,微微勾起了唇,仍是不愿多说一字。
程渺眸色一寒,周身剑光骤然逼近,将李致典两手两脚洞穿,猛然一转!
青年一张脸瞬间便扭曲了起来,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却仍是咬住了牙关,不漏出一字一句来。
程渺眼中满是怒意,伸手按在李致典额前,薄唇微动,悍然将青年的魂魄抽了出来!
李致典被魂魄强行撕出躯体的疼痛激的惨叫,寒毛直竖的感受到自己那些过去的记忆正被极快的翻看着,不由得在疼痛的余韵中嘶声叫骂:“程渺!你既是要了他的命,就不要装出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不但我看了恶心,我师父九泉之下若是看见,也会觉得恶心!”
“你又知道什么……”程渺眸色红的几要滴出血来,疯狂的在李致典的魂魄中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声音哑的厉害。
“是……”搜魂的疼痛深入骨髓,李致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无尽的惨叫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我他/妈/的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发了什么疯、非要杀了师父,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直到要死了还不愿意联系你,我他/妈/的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一个人杀了另一个!”
程渺搜魂的动作一顿。
“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魂魄分明是不该有任何表情的,程渺却从李致典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尽的痛苦,“有个傻/逼杀了人,却只丢下一句要命的话。我在那个毫不熟悉的界面呆了几十年,才能进入修真界。”
“然后就听人说,仙尊程渺疯了,要与已经死透了的前魔尊封霄阳结契。”
李致典似是冷冷笑了下:“我自以为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并不觉得你能真疯到跟个死人绑着命的地步,谁知筹划了这一切,最后得到的却是……”
他的魂魄在空中慢慢转了眼,目光定在床上那个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的人身上,讽道:“却是个魂魄形体全无、执念化作的蠢物。”
程渺浑身一颤,榻边的人形瞬间化作虚无。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执念化虚形。
“仙尊,我原以为,你是该有些出息的。”
“闭嘴!闭嘴!!”程渺骤然暴怒,手上灵光闪的灼人,拼了命的要从李致典的记忆中翻出些东西来,在青年止不住的惨叫里咬着牙低哑出声,“我下了地府、进了轮回,逼着苍景曜算了无数回未来,星盘算毁了无数个,也找不出任何将他拉回来的法子!他就是死了!死透了!!”
他一边警告自己般,疯魔的不断重复着这些话,一边将搜魂术法催动到了极致,把李致典记忆中的边边角角都搜了一遍。
全然像个真正的疯子。
李致典被疼痛冲没了神智,一句旁的话也再说不出来。
若他还能视能说,定然会带着些讽意与怜悯的看着程渺,问上一句,你不是觉得他死透了么?为何又要如此强求。
看在眼里,就像是那失去了自己唯一珍宝、正哀哀乞求着的乞丐般可怜。
他只花了片刻,便从李致典的记忆中,搜出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像是李致典进入修真界之后又过了些日子后发生的事。
他不知自己落到了何处,险些死在妖兽爪下,却被那失踪了许久的陈凡意外所救。
两人交流一番,便也明白了彼此的目的——陈凡花了近百年,没日没夜的研究百法偶,想找出复活慕风欲的法子。
他不愿慕风欲投胎转世,非要将那人囚禁在自己身边不可。
而与他处境相同的李致典自然也得了他的青眼,索性将这复活法子告知了他。
“以万人血肉为祭、血契为引,逆百法偶之法重铸躯体……”程渺的眸色骤然亮了起来,却又瞬间熄灭,几乎是用着气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入轮回,招出魂灵。”
他周身的气力像是被骤然抽空,紧紧闭了眸子,似是被那片刻的疯狂挤走了全部的心神,如今猛然冷静下来,整个人都显得像是一具完美的空壳子。
程渺脚下不稳的走了几步,坐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再不看地上那个拼命咳喘、止不住抽搐的人一眼,低声道:“你走吧。”
李致典眼前仍是纷乱的,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那渗透骨髓的痛苦里回过神来,意识到程渺方才说了些什么后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你不是知道了么?怎么不去救他?程渺,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爱?”
程渺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万岁,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静静的听完了青年悲愤又绝望的骂声,哑声道:“你的法子,确然能用。”
他手指微动,将听完这句话后眼睛猛然亮了起来、正要说话的李致典禁了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但我不想用。”
方才还在拼命挣动的李致典,猛然止住了动作。
程渺低低的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恨他。”
“你想到的法子,我怎么能想不到?你做不到的事,我又怎么做不到?”
只是他用尽了所有法子,也救不回他师兄的命罢了——程渺将这句话咽进了肚里,带着些笑意道:“我只是不想救罢了。好不容易让他死了,又怎么能让他再活过来呢。”
“还要感谢你,让我知道了这样的法子。我这便去断了这法子所需的所有东西。”
他噙着笑意说完了这些诛心的话,将脸色猛然苍白的李致典打晕在地,垂眸看着青年即便在昏迷之中也难掩惊痛之色的一张脸,慢慢叹出一口气来。
程渺不想让李致典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找出的法子,居然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他师兄虽与慕风欲极为相似,却到底是不同的。
慕风欲是改造而成的百法偶,魂魄虽有损,却仍能进入轮回之中;而他的师兄,却是一个全部魂魄都由灵力维系而起、无数魂魄躯体拼凑连接而成的物事。
封霄阳不入轮回、也永远没有了来世,所以李致典找来的法子,是能用,却只能做出一具空荡荡的壳子。
程渺不想让李致典知道这些。
靠着恨意与期待活着,也是一种活着——程渺不能断了李致典唯一的念想。
程渺搜了李致典的魂,也明白了他如今所有的念想便是封霄阳复活、所有的期待都附在了那个自己找出的法子上。
可那偏偏是个不能行的法子。
李致典本该有更多的念想,本该不把活着的意义往救回自己的师父身上牵,却偏偏看见了程渺杀死封霄阳那一幕。
他从此便钻了牛角尖,对旁的事毫不关心,一心一意的要知道自己视若父母的人为何会走上刀剑相向、一死一生的下场,一心一意的要救回封霄阳,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这样的心境,若是连那最后的指望都没了,必然会坦然无比的赴死去。
程渺有意让李致典恨他。
时间是最好的失忆药,他需要李致典从那经年的梦魇中脱出身来,再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他师兄护下的东西,这世上没留下几个,他不想让李致典也因此丢了命。
在此之前,李致典对他的情感,最好只有恨意。
活的最清楚的人最痛苦,所以痛苦的人只要有他程渺一个就够了。
——
程渺这些年里总在做同一个梦。
那个梦很长,却又似乎很短,梦的最后,那个被他魂牵梦萦的人背向他、一步一步走进无尽的深渊里。
他喊哑了嗓子、抠烂了手指,放出了全部的灵力,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封霄阳那看似缓慢、却最终要走入黑暗的步子。
每每在无尽的痛苦与心悸中醒来,却又怀揣着希望继续睡去。
程渺在梦里总想封霄阳再转过头来看他一眼,清醒时却又觉得能梦见那人也算是好的。
他不知从何处听来,说是梦见了什么人,便是那个人在想着你念着你,并深以为然、奉为圭臬,一心一意的觉得封霄阳还仍念着他。
再不能多想,不敢多想。
直到结契大典后的第七年,程渺在梦中喊的再喊不出声来,眼睛干涩的发痛却连眨也不敢眨,彻底绝望之时,却看见那个本该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人回了头。
却只是微微侧了脸,借着余光虚虚望住程渺的脸,带着些笑意低声道:“你总要我回头,我现今回了。”
全然不报任何期望的程渺猛然一颤,却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封霄阳站在原地等了会,有些无奈道:“我回头了。你真不做出些什么反应么?”
“我……”程渺的声音极为干涩,有些愣愣的,“我需要做出什么反应?”
他是真心实意问的,梦里的封霄阳却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轻声道:“怎么比小时候还呆些……我既是回了头、站在原地等你,你便来追呀。”
程渺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反应。
他愣了多久,封霄阳便等了他多久。
可最终程渺也没能站起身来,向着封霄阳跨出哪怕一步。
封霄阳眼中的光芒慢慢暗了下去,低低的笑了声,身形一晃便跨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原本要走上许久许久的一段距离,竟被一瞬间跨了过去。
程渺这才明白,他的师兄从许久以前便给他留了长长的余地——他是能一瞬间走入那黑暗之中的,却刻意将每一步都踏的缓慢至极。
这不是要刻意折磨他,而是存了无尽的耐心、在等着他追上来。
就像从前曾发生过无数次的事一样。
他的师兄是个命苦又命硬的人,决定了自己的去处便不会擅自更改,甘愿只身无畏的赴死去。
炽烈而生动,像一颗落入了云层的流星,光芒炫目,却又注定要落入土地之中。
程渺一直以为,他的师兄是钢铁打的躯壳、顽石做的心,是不会软弱、不会渴望着旁人的陪伴的。
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师兄并不是什么铁人,只是对他存了无穷的耐心,在等待、在期盼着自己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衣物,死乞白赖的不让他走。
他是在等着他追上来,等着他将他这颗流星捉在手心里。
毕竟程渺的请求,无论有理无理,萧予圭总会同意的,不是么?
程渺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脸上难辨喜怒,长长出了一口气,墨眸中是多年未见的、真正的冷静与清明。
他甚至有些艰难的笑了笑。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想要他的师兄回来,只要他追上去便好了。
世人都说跳进极渊必死,可那极渊本是三界一处裂隙所成,容纳了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秽怨。
能容纳那看起来无穷无尽的秽怨,便证明里面是有空间的——至少有着秽怨所能进入的空间。
而既然有着空间,那他的师兄或许真的没有死。
原来真的如此简单。
程渺慢慢弯起了眼。
那么,只需要他自己也成为那秽怨的一部分,便能进入极渊了。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疯狂,仍在慎重又谨慎的考虑着。
到时要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师兄呢?
那道莲纹被切断了,他与师兄之间的婚契也淡薄的如一张纸一般。极渊里时空恐怕都是乱的,能与他师兄产生强烈共鸣、甚至可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东西,怕是只有那小青鸾身上的命契了。
可梧九杳还在涅槃之中,虽被他捡回了虚怀宗养着,却并未重新复活……程渺微微皱了眉,随即很快舒展开来。
不打紧,即便是死了,命契也还是在的。
既然能进去,便也能出来。
他自己到时恐怕就成了一团辨不清面目的秽怨,他师兄却未必,所以提前准备一具躯体,似乎也挺有必要的。
程渺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如今被关在地牢中的李致典,与当年他告知他的那个当时看来没什么用处的法子,心情瞬间便变得更好了。
新的躯体也能搞到了。
剩下的,便是收集些新鲜的血肉、了结他在此间所有欠下的债,而后只身投进那极渊里去。
程渺需要修真界暂时维持安稳,至少在自己从极渊中回来之前,这修真界万万不能乱。
而他很快便想到了维持安稳的法子——他明白了救出封霄阳的法子,便也全然没了顾忌。
没必要在意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活了,毕竟最能镇压住众人的,依旧是强权和暴力。
况且这个法子,还能得到不少新鲜的血肉呢。
程渺一刻也再等不得,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上乘风殿,将那块百年间一直靠着自己的灵力维持、辨不出面目的烂肉拎了出来,发了道传讯通知远在魔界的苍景曜来修真界边界处理旧事,便只身下了山。
他并不想对虚怀宗动手——这里留了太多他与师兄的记忆,不该被血脏了地方。
况且,如今的虚怀宗上,也没剩下什么人了。
他掌控了修真界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路都认不清楚的少年,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程渺周身萦绕着无数剑光,悬浮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垂眸望着下面慢慢移动的几点灯火,眸中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星机阁老百年前被他寻了个由头要了命,清虚派自此一蹶不振,却好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勉强维持着自己那上三派的位置,内里的积淀却是大不如前了。
程渺却并不是为了那其中的积淀而来——清虚派万年积淀,是一宗三派中人数最多、弟子最为繁盛的。
他慢慢抬了手,引动术法,无数道剑光像是漫天星子般自空中划过。
而后,漫天星子骤然陨落,与清虚派上乍起的阵法光芒冲撞在一起,炸出一片耀眼的星光。
程渺并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走。
他算好了要死的人数,若是再留多些时间,那些人得知消息跑了路,便凑不够需要的血肉了。
身形再次化作一团虚影,程渺再次出现之时,已是龙荒派上方。
依旧是宛如漫天星子般的无数剑光,依旧是漫天星辰尽数陨落、日月无光,灯烛晦暗。
剑光冷厉至极,只需轻轻一闪,便能将修士头颅直接斩落、元神搅碎,却连伤口都冻了个结实,一滴血也无法流出。
而后,将那满地的尸首残块收集起来,向着程渺所在的方向送去。
接下来是天极楼,程渺在时空撕裂的眩晕里仔细计算着,加上天极楼以及仙界边界的那些小门派,应当是能凑够所需要的血肉之数。
制造百法偶所需的血肉数量与百法偶的实力成正比,若要给已然有了化神期修为的封霄阳造个好些的壳子出来,这些血肉怕是都不一定足够。
可再杀下去,修真界必然要乱——程渺一边操纵着剑光将天极楼所有弟子全部斩杀、尸首收集起来送往仙界边界,一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自知道能复活萧予圭起,便不再在意这三界的太平了。
程渺只是怕三界再次动荡起来,他保不住那承载了许多的记忆的虚怀宗与逍遥门罢了。
好在还有这个东西在……他垂眸扫了眼被自己提在手里、毫无人形的闻鹤才。
好歹炼化了半具烛龙的龙身,应当能补足那缺失的部分血肉。
“若是还不够……”程渺有些无所谓的笑了笑,“若是还不够,那我再杀便是。”
记忆里的东西,保的住保,保不住便算了。
只要师兄能回到这世间来,那些东西不要也罢。
他的心情相当好,带着难以计数的血肉无法撕裂空间,便索性拿灵力催动、让那些血肉跟在身后,朝着修真界边境直飞而去。
于是当夜许多被层叠警钟声震醒、有些茫然的从修炼中回过神来的修士刚刚抬头,便望见了那副仿若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层叠的血肉断肢像是无穷无尽,自天边蔓延而来,带着一阵若孩童哭嚎的风声与腥的能让人昏厥的血雨,密密的铺满了天穹。
偏偏那托起血肉的剑光极亮,修士们的眼神又大多好,只一错眼,便看清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却都是死相凄惨、狰狞无比的。
而那身处于这血肉云海之中的,却是个所有修士都极为熟悉的、满身染血,貌若修罗的人。
天边已亮起了些,恰恰能将那片血肉云海托的更加可怖。
程渺将术法催动的太快,灵力来不及封住所有尸首上的伤口,零散落下一片血雨,有不少的血液甚至飞溅到了他那一身白衣之上。
他却毫不在意,墨眸盯紧了远处那道黑沉一片的裂隙,望见一道银光转瞬而至,眸中流出一丝满意之色。
苍景曜来了。
有人试图阻拦,却也被剑光斩碎、融入了那片血肉之中。
程渺并不介意有人阻拦——他甚至希望来的人再多些,免得他还要再麻烦无比的去找人杀上一次。
他带着那片血肉云海,握着那柄已被血霜裹满、像是把血剑般的霜剑,落在了苍景曜面前:“你来的正好。”
纵然是苍景曜,也被眼前这副景象震的微微白了脸,望向程渺的眸中满是复杂之色:“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里,你是这样做的第一个。”
程渺并不在意的笑了笑:“是么?那倒不错。”
“你……”苍景曜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血肉,眉间几乎要皱出一个川字,“你看起来并不像是只要做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出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看着遍身染血、面上却仍冷静无比的程渺,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恐慌。
苍景曜活了千万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连自己也观测不到的事。
程渺又微微勾了唇,并不多言,全身灵力尽数涌出,将满地血肉包裹其中,闭上眼凝神,开始绘制那已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纯熟至极的术法。
苍景曜站在一旁垂手看着,望向程渺的眼神极为复杂。
那阵法有化神期修士倾尽全力加持,成形的极快,几乎只用了一个半时辰,阵中便多出了个隐约能辨得出人形的东西。
无数血肉被其中的人形吸入,程渺却是在此时睁开了眼,微微“啧”了声,将手中一直拎着的东西丢了进去。
苍景曜这才注意到那被他丢进去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肉团,正疑惑着,便听见了程渺冷冷的话语:“魔尊,我借你半具龙身一用。待闻鹤才身死,便将他的魂魄交予你。”
……那肉团竟是闻鹤才?!
苍景曜再次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看看那块肉团,再看看血肉阵中依旧冷静无比的程渺,终于再次确定了一件已经知道了许多年的事。
程渺是真的疯了,并且疯的彻底。
疯的都不像是他了——至少苍景曜现在看着程渺,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人,便是当年那个一脸懵懂应下他条件的少年。
肉团丢入阵中,很快便化作了一滩血肉,飘出的一缕魂魄被苍景曜眼疾手快的抓住,而下一刻,那阵中辨不出模样的人形,也渐渐显露出了俊朗风流的五官。
如苍景曜所想,确然是萧予圭的模样。
他看着阵中将那人形打横抱起、向自己走来的程渺,头一次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魔尊半具龙身已失,此生不能再成神。”程渺脸上的神情仍是冷静淡漠的,说出的话却疯了个彻底,“但闻鹤才喝了我十余年心头血,又给自己的魂魄里添了不少好东西,魔尊若是将他的魂魄炼化,未必不能恢复那失却的半具龙身。”
苍景曜有些懵的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便被程渺又堵了回去:“还请魔尊暂时代管修真界,至少帮我护住修真界,以及……”
他看向怀中那具刚刚炼成、没有那些经年的伤痕,也没有那道承担了无数爱恨的魔纹、没有那一头如火般红发的人,冷静无比的声音终是低了下来:“帮我护住他。”
苍景曜被他周身气势所慑,接过那具躯体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望向那个正向仙界边缘走去的人,皱眉问道:“你让我代管……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在意。”程渺微微笑了笑,“若是我回来后没有看见他,再做一具躯体所需的血肉便从你那魔界中寻。”
苍景曜的眼皮跳了跳,看着周围的血肉有些牙疼——这样的代价,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些。
他索性放弃了旁的打算,问那个已然走到了仙界边缘、极渊上方的人:“你要去哪里?”
程渺转过身来,迎着升起的日头与满脸凝重的苍景曜,露出个此生最为灿烂、也最为柔和的笑容来:“他等我等的太久了,我去追他。”
说罢,不等苍景曜反应,便将身形化作了一道流光,直直冲进了那黑沉一片、不断翻涌着的极渊中去。
作者有话说:
好,程仙尊终于意识到了老婆要靠追的道理……
虽然一开始追的也很不顺畅就是了(扭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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