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仙桥的石阶上,简欢坐在那出神。

  不知道为何,虽然想了好几种可能性,但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沈寂之是什么样的人。

  他杀玄狼,都会特意从狼尾巴下方捅,打蛇打七寸。

  他喜欢她,他想成功达到目的的话,他必然会选最稳妥的方法。

  想追她,再也没有,比她的那个猜测,更稳妥的方法了。

  因为有猜到,所以刚刚简欢在即将踏出临仙城时,缩回了脚步。

  她不知道,若当场质问他,他说是时,她要怎么办。

  心里一团乱麻,总感觉脑子里养了群蜜蜂,嗡嗡的。

  桥头的千年银杏根粗叶茂,秋风拂过,金灿灿的落叶从枝头滑落,坠在少女肩头。

  简欢将落叶拂开,闭着眼,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从怀里拿出玄天境,给姜棉发了消息:[棉花,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

  明晚就是和简欢约好的中秋晚膳。

  中秋休沐,他怕明日简欢会在家画符泡灵澡,所以特地提前一天抽空回来,确认一切无误。

  他打开简欢的房间,在里头敲敲碰碰,四处察看。

  窗外枝头,地果小人挂在那荡悠,诧异道:“人类!你装满了啊!你要什么时候告诉她?”

  沈寂之:“明晚。”

  “我真是不懂你们人类。”地果小人甩甩小手,碎碎念,“这不让说,那不让告诉,不像我们果子……”

  沈寂之充耳不闻,全程左耳进右耳出,懒得理会。

  对果弹琴,何必?

  忽而,地果小人话声一停,警惕道:“有人来了!”

  沈寂之也是一顿,直起身往门外看去,蹙了下眉。

  “而且不是简欢。”小绿人也无需沈寂之说什么,刷地一下就利落地钻回了树根。

  沈寂之飞快将简欢的房间恢复原样,关门离开,朝门口走去,和从山坡下跑来的姜棉迎面对上。

  姜棉忙停下,恭敬地问了声好:“见过沈师兄。”

  沈寂之微微疑惑:“简欢找我有事?”否则她朋友这个点,应该不会找到家里来。

  “对。”姜棉将手上拿着的玄天镜递过去,“阿欢说有事问您。”

  沈寂之闻言接过玄天镜,视线在镜面扫了眼,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他迟疑片刻,动手回:[简欢,是我,怎么了?]

  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复。

  [钱多多有符:沈寂之,我问你。]

  [钱多多有符:当初我闭关,你留那张字条,告诉我排到我时,你身上是不是已经有超过十万的灵石了?你拖着不还,引我到宁漳城找你,想借此机会和我相处,是不是?]

  一颗心倏然沉入湖底,沈寂之身形一僵。

  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姜棉,声线紧绷地问:“简欢是去哪了?”

  姜棉也不太清楚这两人发生了什么,便没隐瞒,如实道:“阿欢午后去藏仙楼了。”

  藏仙楼……

  沈寂之闭了闭眼,各种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权衡片刻,回:[简欢,我来藏仙楼找你,当面说。]

  [钱多多有符:我不在藏仙楼。不要磨磨唧唧的,敢做不敢认吗?是还是不是?]

  沈寂之揉了揉眉心,唇色苍白如雪,没有隐瞒:[是。]

  是……

  简欢久久盯着镜面上的字,唇无声翕动着。

  什么嘛。

  沈寂之怎么这样啊。

  干嘛非得这样呢。

  他喜欢她的方式,就是把她当玄狼一样对待吗?

  一点都不真诚,还骗人。

  简欢抱着双膝,侧过头望着桥下铺满银杏叶的水面。

  她还记得三年前的夏夜,她就坐在这里啃大饼,满怀期望地第二天去玉清派找他拿十万灵石。

  原书里提到的这十万退婚钱,是她当时的救命稻草。

  就是因为这一笔,她一个人穿山越岭,在落叶堆睡觉,跋山涉水过来找沈寂之。

  没有这十万,她和他不会有任何故事。

  结果他倒好,把这十万当筹码。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简欢伸手抹了把脸,不理会他那些诸如问她在哪,说可以解释的话,直接刷刷回了三条。

  [钱多多有符:明晚晚膳我会来的,来拿十万灵石顺便听你解释。]

  [钱多多有符:但现下我不想见你。]

  [钱多多有符:你哪凉快哪待去罢,王八蛋!]

  临仙城是大城池,城里修士来来往往。

  修士也是人,是人总有喜怒哀乐,都爱喝几口,因此供修士喝灵酒的酒楼非常多。

  铁锤七是七个锤修组成的小队,近日来风头正盛,刚从一个秘境凯旋归来,拿了不少好东西,在藏仙楼里换了很多灵石。

  在客栈歇息片刻,天黑后,七人去了附近的酒楼喝酒庆祝。

  酒过三巡,七人中喝得半醉的矮胖子站了起来,在人多嘈杂的二楼走了一圈,觑见窗前面色酡红的简欢,绿豆小眼便是一亮。

  他视线在简欢脸上和身上扫了扫,脚步踉跄地走回坐下,朝同伴们挤眉弄眼,以大拇指往后示意:“看,那妞长得真不错。”

  兄弟几人纷纷望过去,皆是猥琐一笑。

  “确实不赖。”

  “居然一个人来喝酒?看那样子,莫不是被人辜负了。”

  “嘿嘿,大哥,你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其中一人调侃道,“美酒不得配佳人?”

  “大哥不去我可就去了。”矮胖子跃跃欲试。

  这样的佳人清醒时可看不上他,但现下喝醉了,便万事皆有可能。

  先前,他就这样捡到一个女修。快活一夜,趁对方醒前跑了,比赚了灵石还畅快!

  “坐下!”七人中修为最高,离金丹不过一步之遥的大哥理了理大氅,对胖子笑骂了句,端着酒朝简欢走去,“姑娘,一个人喝酒啊?”

  简欢抬起醉眸,斜睨了来人一眼,又低头。

  她两手小心地捧着黑瓷白底的酒碗,唇凑过去,珍惜地小口小口啜着。

  边啜边小声哭诉:“我完蛋了……我完蛋了……”

  白里透红的脸,纤长浓密的睫毛,裹在衣衫中姣好的身段。

  还有软软的尾音,让铁大心都要化了。

  他在简欢旁边的位置坐下,心猿意马地盯着简欢:“怎么就完蛋了呢?”

  简欢混沌的脑子反应了一下,歪头看看对方,又转回去,不理会,重复呢喃:“我完蛋了……”

  “姑娘,不会完蛋的。”铁大望着简欢捧着酒碗的小手,伸过去想摸一把,“你跟着我,我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简欢眨了眨眼睛,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在快要碰到她时,她一脚从桌下对着男人的小腹狠狠踢去。

  砰得一声,灵力波动,块头极大的男人从椅子上飞起,在空中画了条完美的抛物线,身子狠狠砸到楼梯上,又往下滚落,重重坠在一楼大堂中!

  “嗬,吓我一跳!”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又有人闹事打起来了!”

  像一滴水溅入油锅,整个酒楼瞬间躁动了起来。

  胆小怕事的,早已远远跑出酒楼。

  胆子大的,就在一旁看戏。

  店小二欲哭无泪。

  又来。

  前几日酒楼里刚有喝醉的修士大打出手,今晚又有。

  楼里收账先生已经见怪不怪地拿出玄天镜,找镇抚司的人来了。

  简欢望着弹出去的男人,抬高脖子瞄了眼,不由哇哦了声。

  飞得好高。

  她抓抓头发,缩回身子继续小口喝酒。

  这不能怪她呀不能怪她。

  妈妈小时候和她说过,不能让陌生人碰她,如果有陌生人碰她,要告诉家里人的。

  “大哥!”

  铁锤七其他六人霍然起身,一人朝楼下跑去查看铁大状况,剩下五人对视一眼,朝窗前的简欢围过去。

  矮胖子说话的时候面皮抖动,带着浓重的酒气:“臭婊子,凭你也敢伤我大哥?!”

  闻言,简欢抬眼,手在桌面一拍,桌上筷筒里的几根竹筷倏然飞出,直直朝矮胖子射去。

  矮胖子大锤出手,欲挥落竹筷。

  但竹筷夹杂的金丹之力,不是他一个筑基修士可以承受的。

  他硬生生退后几步,竹筷击破他的防御,从他张开的嘴里直直插进去,刹那之间,一张嘴鲜血淋漓。

  “啊——”矮胖子痛得酒一下子就清醒了,捂着喉咙,目眦尽裂,发出杀猪惨叫,“啊啊啊——”

  简欢嫌吵,伸手捂住一只耳朵,嘴上还不忘认真教育矮胖子:“好好说话,不要骂人,知道吗?”

  话音刚落,四把大锤从四面八方朝她砸来。

  简欢忙不迭把酒喝完,灵活地闪入桌底,御出银剑,在桌被砸碎时,握剑一出,剑意硬生生震得铁锤七四人往后退去。

  简欢站了起来,因为喝醉,身形微晃,她打了个酒嗝,对布阵重新冲来的四人勾勾指头,道:“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可是正当防卫,事后你们全责,我一分不赔的哦。”

  白衣少年身似鬼影,在临仙城中御剑穿梭,一家家酒楼找。

  夜间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些。

  酒楼是最有可能的,但临仙城太大,各处大大小小的酒楼太多。

  他还是没找到她。

  深秋之夜太冷,明明修士不怕严寒,但沈寂之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冻住,心脏如坠冰窟。

  简欢很容易喝醉。

  他怕出事。

  忽而,一名身穿镇抚司服饰的大哥挡住沈寂之,大声呵斥道:“城中不许御剑飞行,不知道吗!”

  沈寂之朝来人看去,目光很淡。

  他的发髻早就乱了,长发垂在额前,随风不住舞动,琉璃眸极冷。

  那位大哥看见沈寂之的脸,愣了愣:“我记得你,三年前那个无影手就是你和你师妹抓的,你叫沈什么来着,是罢?”

  虽过去了三年,但对方容貌太过出众,见了很难忘记。

  沈寂之沉默不语,点了下头,绕过对方想继续去下一家酒楼。

  大哥忙拦住:“哎,不是和你说,不能御剑飞行吗?”

  沈寂之:“我在找人。”

  “你找人你也不能……”

  “哥!”有人匆匆跑来,从地面高高仰着头,喊道,“哥,小安酒楼打起来了,有个人很厉害,我们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过去看看罢,不行只能喊头了!”

  可现下很晚了,这个点去吵他们头,头又要骂他们酒囊饭袋了。

  镇抚司大哥闻言,忙道:“好的好的,我马上过去。”

  他转身朝后看去,刚想交代沈寂之。

  结果,原先还在那的沈寂之早已消失,往小安酒楼的方向去了。

  大哥:“!”

  小安酒楼一片狼藉,杯盏碎片掉落一地。

  还好楼里建造之初有用特殊阵法加固,防客人打架,内里建筑虽坏了不少,但不至于塌楼。

  沈寂之到的时候,还没进门,一个人影就当面朝他砸来。

  他脚上一点,避了下。

  那人被砸到门梁上,带着‘小安酒楼’的牌匾一起,狠狠被拍在门口的地面上。

  沈寂之看也不看,直接闪进门内。

  觑见大堂里的情形时,他松了口气。

  几个彪形大汉身上带血,昏倒在地上。

  一旁,镇抚司的弟兄们灰头土脸,抓耳挠腮地看着简欢,想去抓又不敢去抓。

  刚刚那个被摔出去的就是他们的人。这姑娘喝醉了,谁上去靠近她,她就揍谁。

  而简欢自己,看着倒还挺悠哉的。

  她高高坐在梁间,捧着壶酒,喝一口,低头睨他们一眼,砸吧一下嘴,再喝一口,再低头扫他们一眼,然后便兀自发笑。

  一只脚还在空中,荡呀荡。

  没事就行。

  沈寂之身形一动,飞上房梁,朝简欢直去。

  一旁镇抚司的人见状,忙大喊:“郎君小心,莫要靠近她!她现下谁都不识,你——”

  结果话未说完,那郎君已安然无恙地到了姑娘近前。

  一时之间,堂下众人面面相觑。

  简欢坐得不太稳,身形晃晃悠悠。

  沈寂之扶住她,视线在她身上扫过,轻声问:“简欢,你还好吗?”

  简欢盯着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歪头看了看他,忽而眯着眼凑近。

  醇香的酒味扑面而来,酒气氤氲的眸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柔软的碎发无意间擦过他的眉、他的脸,痒的沈寂之睫毛不住地颤。

  他下意识屏息,动都不敢动一下。

  简欢努力辨认了一会儿,突然间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朝他栽去,吃吃地笑:“沈寂之……”

  沈寂之顺势抱住她,莫名怔在那。

  堂下闹哄哄的,似乎不少人正在冲着他们俩喊些什么。

  可他清晰听见的,只有她的这三个字。

  沈寂之低头,望着怀里脸红扑扑的女孩,指腹微颤地轻轻碰了下她的脸,声线在抖:“你,知道我是谁……”

  简欢仰起头,奇怪地道:“为什么不知道,你是沈寂之啊。”

  沈寂之与说得理所当然的简欢四目相对,突然间整个人像被抽空一般,清冷的五官罩上一层颓然,似被乌云遮住的月。

  ……他错了。

  找她的路上想了很多,但都没有这一刻,意识到他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不管他准备地再如何精美,总归都是在骗她的前提下。

  他对不起她今晚这一抱,和这一声‘沈寂之’。

  少年那双浅褐色的瞳孔中,琉璃慢慢碎了一地。

  简欢盯着他瞧了片刻,好奇地贴近去看他的眼睛。

  里头好像有很多闪闪的小钻石片哎。

  沈寂之侧了下头,避开。

  他闭上眸,伸手将简欢死死抱紧,脸埋在她肩后,苍白的唇不住抖动,喃喃:“简欢,对不起……”

  简欢挣扎了下也没挣扎开。

  他的乱发挠她脖子痒痒。

  酒壶被卡在两人间,她努力解放出自己的双手,有些烦躁地把他散落的发,在他脑袋顶上胡乱扎了个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