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辞回房就先脱了那身西装,进浴室洗澡。

  绵密的水流从头顶上方冲下来,伸出食指,仔仔细细揉搓两遍,搓到整根手指都红了,仍觉得有什么脏东西黏在上面。

  云辞洗了很久,穿好上下两件黑绸质地的家居服,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不时亮起。

  是贺钧年发来的消息。

  问他到没到家,身体好些没有。

  云辞摁灭屏幕倒扣,将头发擦到半干再去吹干,顺道叫佣人将他晚上穿的那一整套拿去干洗,之后也不必送回衣帽间,直接放进储藏室。

  “这不是今天刚穿么?”佣人拿起西装,听到要求很意外。

  西装少爷虽然很少穿,也从没穿一次就不要了的。

  云辞拿过手机从卧室里间出来,头都没抬,道句:“脏了。”

  脏了洗洗嘛。

  佣人立刻紧闭嘴巴,没将这话说出来。

  她整理的时候压根没发现哪里有弄脏,所以此脏非彼脏。

  佣人反应地很快,扭头将这套西装拿出去,以后再不拿出来碍少爷的眼。

  房门轻轻扣上,忙完后,云辞窝进躺椅里,点开跟贺钧年的聊天框。

  简单回了上面两句,语气不亲不疏,还跟从前一样。

  末尾以“我要睡了”终止这段对话,放下手机,不再看贺钧年最后发来的两个亲亲。

  收到他回来且洗完了澡的消息,沈管家才从管理室过来,敲了两下房门,得到进去的允许后转开门把手。

  进去就问:“那个老太婆没难为你吧。”

  她指的是宋老夫人。

  云辞早已整理好心情,轻轻摇头,“婆婆放心,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没谁敢为难我。”

  话是这么说,沈管家还是没放心。

  到底曾是亲人,云辞不可能真的一点不在乎。

  “宋仁轩这次突然叫你去是为什么。”沈管家可不信,事到如今,那个男人是想修复跟云辞的父子感情。

  如果他真有这个心,三年前就不会赶在云辞成人继承云家前,唆使人给他下毒了。

  云辞抿口热牛奶,刚洗完澡,脸颊被热气熏地多了些红润,琉璃色的眸子清明透亮,音轻却格外沉稳,先跟她说:“婆婆,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究其目的都不会害启云。”

  沈管家拧紧眉头没有开口,静静听他接着说。

  “我跟贺钧年,和好了。”云辞将牛奶杯放到茶几上,神情不变,“对贺家的打压就此结束。另外……城南永兴那块地的项目,可以启动了。”

  沈管家眼不花耳不聋,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说出来,听得清清楚楚。

  幸亏他先前打了一计预防针,这些还都在承受范围内,只是她还有点担心。

  “解决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通过这种途径。阿辞,你是不是还放不下贺家那小子?”

  三年时间不算短,养条狗都得有感情,更何况人。

  但这人又比不得狗,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利益纠纷,随时反咬。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要提贺钧年那样的家世了。

  云辞之前心里也有数,贺钧年嘴上再说喜欢自己,向他表白非要跟他在一起,多少也还是掺杂着利用,利用他,利用启云。

  可就算换成其他人,谁又不是冲着他的身份地位来的呢。

  算是他喜欢自己的报酬也好,云辞这三年其实已经给了他不少好处。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云辞高估了贺钧年对自己的感情,同时也低估了人性中占比最大的——贪婪。

  前世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二月天刚回暖,四周静悄悄地,只剩他越来越急促越剧烈的喘气声。

  他在贺钧年和宋闲玉的注视下,渐渐没了呼吸,死前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最后力竭而亡,始终闭不上眼的自己。

  距离23岁,仅差八分三十七秒。

  云辞拇指收进掌心,用力攥紧感觉到疼了,才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回忆中剥离出来,松开手抱过牛奶杯。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无害,“婆婆不觉得,给一点能够抓住的机会和希望,再去剪断那条唯一能往上爬的蛛丝,更能让他们坠入深渊么。”

  云辞做事向来都会留一手,如今却说出这样一番誓要致对方于死地的话。

  只是因为假新闻?

  不,不仅是这个原因,好像曾在哪里,在沈管家看不见的地方,受了他们很多欺负。

  沈管家心里计较着,有必要再去调查宋家这三年来的动向。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沈管家挑开这个话题,干燥的手摸向他额头,没发觉热又收回去,道:“明天得去医院做检查,把牛奶喝完,今晚早点睡。”

  云辞适才收起外泄的情绪,点头应声。

  -

  半夜两点,一个多数人都已沉入梦乡的时间。

  焉岐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要闭上眼,眼前全是宋家花园里,贺钧年抱住云辞的一幕。

  那双手绕到云辞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他们,在昏暗的夜灯下亲吻。

  焉岐猛地睁眼坐起身,手指插进发间狠狠抓着,舌尖顶着上排牙反复碾磨。

  不甘、嫉妒,以及一点遥不可及的妄想。

  云家禁烟,焉岐此刻烟瘾犯了都找不到一根烟,只翻出叶飞为了赔罪塞他口袋里的几颗戒烟糖。

  看眼对面鼾声四起的赵磊,焉岐起身下床走出房间,靠着墙,一颗颗剥开戒烟糖,全塞进嘴里。

  饶是这样,依旧静不下来那颗暴戾烦躁的心。

  “只是保镖……不、够。”焉岐用力握紧糖纸,深夜里,糖纸被他捏地咔吱响。

  嚼完戒烟糖,将糖纸一一捋平后,折好放进裤兜准备回房。

  无意抬头往二楼主卧看,橘灯霎时亮起,他掏出手机看时间,两点二十三。

  焉岐停下脚步,站在楼下等了近三十分钟,灯依旧没有熄灭。

  这时,他猛然想起之前被忽略掉的一件事。

  上次进主饭厅,靠近云辞曾发现他眼下有乌青,那层淡淡的青色似乎一直没有消下去过。

  失眠,而且已经很久了。

  焉岐抬脚要进主院,倏忽记起赵磊曾说小少爷不喜欢人夜间上楼,尤其是在他睡觉这段时间,他又默默收回脚尖。

  摁亮手机,点开通讯录。

  指尖停在联系人列表的“小少爷”上方,迟疑许久,直到好不容易被他压下去的画面再次跳出来,手指先一步摁下去。

  拨出去响了大约十秒,焉岐的心也跟着激荡不安猛跳了十秒。

  十秒过后,成功接通。

  “喂?”干净的声线通过电话传来。

  焉岐一下愣住,在此之前,其实根本没想过会接通。

  直到电话里唤了他一声“江岐”,立刻回神再往二楼看,心渐渐安定下来。

  “小少爷也睡不着么?”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自重生回来后,云辞每晚都在失眠。

  每当深睡,他就会被前世临死前的那股窒息感缠绕,束缚住手脚,如同被绑了重物,溺入海底。

  他开始害怕,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更害怕这只是在他死后的一场梦里。

  梦外,是那本替身小说的番外。

  残害他的人幸福生活,而他,包括他所在乎的人,却如同小说里的边缘角色,被一笔带过。

  失眠的时间逐日增加,他只能通过白天大量工作来保证晚上能安睡,可是很快,这样的法子也渐渐失效了。

  他开始在不能入睡的夜晚,开着灯发呆。

  谁知今晚却有一通电话打进来,拿起来一看,竟是焉岐。

  他鬼使神差摁下接听键。

  一个“也”字,云辞就确定他现在在外面,看见了二楼开着的灯。

  他没回,更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自己失眠。

  语气很差:“三更半夜不睡觉打什么电话,想现在就被辞退么。”

  手机里传来一阵自手掌间溢出的轻笑,云辞将手机拿离耳边又再贴上去,“你笑什么。”

  “小少爷真好。”

  云辞:?

  这对话,他怎么有点跟不上了。

  “就算这个点打电话也会接,”焉岐一直仰头望着二楼,压在心头的烦躁瞬间消散地一干二净,“……我还真是跟了位好主家。”

  云辞捏住鼻梁解乏的手一顿,算是听明白了。

  “你在恭维我?”

  “我可是真心的。”

  云辞轻哼一声,明显不信,长达半月失眠带来的焦躁,倒是找到了很好的宣泄口。

  “既然你说我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一个治疗失眠的法子。”

  对方凝神屏息地听着。

  “现在去围着宅子跑两圈,累了,也就能睡着了。”

  云家大宅占地九亩,两圈下来,天亮了,他也不用睡了。

  ……确实是个折磨人的好法子。

  “没人看着我,要是跑着跑着跑累了,歇下来停停走走,风一吹,就更精神了。”焉岐低声嘀咕,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云辞躺下来,另只手臂横在眼睛上,“你放心,作为你的好主家,我一定好好监督你。来,现在热身准备,一,二,三,跑!”

  电话里很快传来窸窣风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云辞将手机放在枕边,开始挑刺。

  “这个声音不对,跑慢了。”

  “你现在是在哪儿?清水池?不行不行,你得去外面跑,外面圈大。”

  “嗯,保持这个频率,停下来一定能睡着。”

  ……

  焉岐跑了还不到半圈,电话里的声音一点点消失,他慢慢停下来,只一道绵长的呼吸从电话里传来。

  “小少爷?”他悄声问。

  没人回应。

  焉岐将手机拿远,靠墙喘了两口粗气,脸上的汗不停往下淌。

  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