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静音表的指针转了一圈又指向十时, 陈睢这才加完班。他疲惫地捏捏眉骨,身上满是社畜半死不活的气息。
他收拾好东西后又仔仔细细地查了遍遗漏,这才低头拎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区, 他慢吞吞地刷工牌进入专用电梯,留给摄像头的背影微微佝偻。
男人松松垮垮地靠在电梯后侧的扶手上,灯光与工位上仍兢兢业业工作的身影自大厦内部穿过玻璃材质的电梯门倒映在他浅色的瞳孔上,而大厦外是s市这座矗立着无数高楼的豪华不夜城。
极致的压抑与明暗自陈睢身上拉扯、占有、分割, 随着透明电梯下降,光与影在陈睢身上印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光栅,他缓缓闭上眼睛,品味这自云端降至地面的失重感。
地下停车场阴冷,头顶是白到发灰的冷光。高跟鞋走在过于空旷空间的回声颇为渗人, 自通用电梯下来的女生小声与同伴说这好像某某惊悚片开头的场景,走在二人身前的陈睢不置可否。
他不信鬼神,
倘若世上真的有鬼神存在, 为何这么多年来没能在梦中再见一面。
陈睢抬手摸摸西装内侧的凸起,拿着文件包的左手死死收紧。
只有手上抓住的东西才能令他心安。
车内有些乱, 皮质后座被凌乱的文件和发票存单铺了满层, 角落还有两件胡乱堆在一起的西装外套。这段时间不分天日的高强度工作的成果与亲自奔波至一线出差的态度让陈睢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傅氏站稳脚跟。他发动汽车驶向旋转出口, 红白分明的起落杆高高扬起, 写字楼区专有的白色灯光照在他脸上。
陈睢按照梁婉给的地址来到医院, 时间已经很晚了,小花园灯光昏黄,恬静温柔地矗立着。s城近日阴雨连绵, 病人们早已被护士赶小鸡一般哄回病房休息, 病房楼下安安静静地没什么人影,皮鞋踩在被风吹落的树叶上湿湿软软, 他缩缩脖子,后悔方才将西装外套留在车里。
病房楼里静悄悄,值夜护士偶尔的哈欠声与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唯二的背景音,陈睢的鼻尖充斥着稀释消毒水的味道,他握了握手腕,想驱赶病房走廊上比地下车库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冷气。
陈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皮鞋碰撞在大理石板上产生了第三种声音,他硬着头想前走,最终停在一间贴了半扇卡通贴纸的病房前。
“是小孩子吗?”
陈睢默默想道。
由于这些贴纸集中在门的下半部分,对于成年人的身长来说,这需要将手臂下垂至极度别扭的角度——按照小孩子的身高却是正正好好,陈睢抬头比对号码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他弯腰从狭窄的毛玻璃片处往病房内看去,一个薄薄的身影正躺在床上,胸口缓慢规律地起伏着。
特殊病区的护士会轮班查夜,所以晚上大多不会锁门,陈睢慢慢推开病房门,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开灯,而是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月光透过沉闷的云层,从没拉紧的白色窗帘中穿过,照在少年沉睡的脸上。
在看清少年脸庞的瞬间,陈睢瞳孔紧缩。
后背骤然起了一层冷汗!
这一秒,陈睢脑中闪过无数种阴谋论,他甚至觉得傅月迟发觉自己动过文件,面前的少年正是他是给自己的警告。
陈睢的呼吸逐渐是抑制不住的粗重,他借月光摸索着向前,却不慎撞到护士没来得及推走的换药车。
钢制器械碰撞声将安静睡在床上的人吵醒,少年手指微动,困顿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陈睢像被人施了紧箍咒,他僵硬地定在原地。男人意识到这并不是相见的好时机,他想要转身离开,可脚下像被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停滞的命运滚轮再次开始转动,带着神秘幽蓝的火光。
此时凌云久终于察觉到有人正站在床尾,他撑着胳膊起身,同样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一模一样的狐狸眼睛,相同却更加分明的轮廓,还有望向的自己熟悉目光。
他恍然以为自己在梦中,凌云久懵懵懂懂地向那黑影伸出手,口中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哥哥?”
陈睢再也忍不住,他大跨步上前将少年嵌入怀中死死抱紧,凌云久闭上眼睛,将脑袋埋进哥哥宽阔的肩膀。
手掌下的躯体单薄清瘦,少年睡觉不老实,睡前的病服领口明明扣得严实,半个觉醒来扣子便已经四散,平日藏蓝白病服下狰狞疤痕完全展露在月光之下,深深刺痛了陈睢的双眼。
他抖着手拢上凌云久散开的衣领,少年肩胛骨薄薄一片,仿若轻轻一折就会断开。
他不敢相信自己不在的时候凌云久吃了多少苦,是自己没有做好哥哥的责任,陈睢咬紧牙关,隐在黑暗的面容近乎扭曲,是他坦然地接受了叔婶口中弟弟已经死亡的鬼话。
没想到经年之后,因为傅月迟的缘故才能相见。
多么可笑。
“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凌云久像小时候一样抱着陈睢的胳膊撒娇,少年眼睛明亮如儿时,陈睢没有忍住,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查出的消息纠葛尽数托出。
简而言之,傅月迟于十年前接手傅氏,新官上任总要做出些功绩才能服众,这条毒蛇便盯上了彼时接任了城北超巨项目的凌家。
他以利益联合一同参与了改造项目的喻氏,以工地十几条人命做了事故陷害凌家停工整顿,在调查期间鼓动亡者们的家属纵火报复,到头来傅月迟自己身上一滴血不沾,便能将整个北城吞入腹中。
傅氏自此成为龙头,参与此事的喻氏也分得一杯羹平步青云,将有抱臂观望的方氏等集团远远甩在身后。
而傅月迟也借此资金稳稳抓住各业风头,傅氏在十年内由s城的一线企业发展为全国的顶尖集团。而这一切皆是踩在凌家的血肉之上!傅月迟手中的每一分钱,都掺杂着凌氏无辜的血液!
陈睢攥紧拳头,眼中熊熊燃烧复仇的火,他说到最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表情,自然也忽略了怀中少年一寸寸冰冷僵直的身体。
随着陈睢口中揭晓的血腥事实,凌云久浑身发冷,他试图将那位在自己面前温柔体贴的男人与哥哥口中罪大恶极的傅月迟联系在一起。他想问哥哥是不是搞错了,或者有没有什么误会,但当陈睢掏出手机将搜集到的证据尽数摆在自己面前时,凌云久看着哥哥闪着灼灼烈火的双眼,藏在被子下的手死死地握住衣角。
他听见哥哥说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会让傅月迟身败名裂,而他也会夺回本属于凌家的东西。
陈睢没在凌云久面前说出更狠毒的话,他如年少时拍拍凌云久的头发,温柔说:
小久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凌云久只是沉默,陈睢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松开抱着凌云久的手站直身体,少年面上没有丝毫血色,双唇紧紧抿成一条,陈睢双手一紧,他掀开被子向下看去,少年握住自己衣角的手指已经用力到泛白发青。
陈睢知道这是他不知所措时的表现,他刚要接着凌云久的反应问下去,脑中忽然想起梁婉极为重视都态度与暧昧不清的话来。
灵光一现,细思极恐。
“你们...是什么关系。”
只问出这句话便已用尽陈睢所有力气,他看着弟弟的双眼,第一次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已经同恶魔做了交易,深陷各方走不了回头路,但凌云久必须干干净净。
“我...”
凌云久张张嘴,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陈睢看懂了他的犹豫,男人慌张起身,留一句:“哥哥有些事要忙,明天再来看你。“
他可耻地逃跑了。
如果说刚才走进病房时的陈睢是一只的处心积虑的、复仇的狼王,那么他现在的背影像一条灰溜溜的败犬。他历经巨变却依旧骄傲挺直的背部在短短几秒间已经佝偻成一团,连带着白衬衣下宽厚的肩膀也整个儿无力地塌下去。
他一口气跑到小花园的树下,确保夜色下的浓郁华盖能帮自己遮挡住来自各方的视线。陈睢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深深呼吸。
梁婉刚下飞机便接到了陈睢的越洋电话,她站在传送带前寻找自己的行李箱,机带运转的声音与各种交谈声音嘈杂,以至于根本听不清陈睢的问话。
她捂着耳朵大声对着手机听筒说:“你去见小九了?是不是很乖?”
梁婉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只要是关于凌云久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地对着陈睢倾倒出来。其实她慌了,在飞机驶过海峡瞬间,梁婉没来由地心悸。
这些话不能对老板说,梁婉自然而然地将陈睢当成了树洞。而陈睢静静地听着,他渴望而又贪婪地、尽力从梁婉口中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凌云久。
“我说的是不是太多了,”梁婉找到了自己的皮箱还有医院派来接机的人员,她急匆匆放下举得有些酸痛的手臂,小声而快速地说道:“照顾好傅先生的男朋友,回国给你双倍绩效。”
“男朋友”
陈睢被这个词震得头昏眼花。
“你说什么?!”
他急切地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惜下一秒只听到毫不留恋的“嘟——”声,陈睢想也不想,直接一拳砸在树上。
手上钻心的疼痛令男人安静了半晌,转而拨打另一个号码。陈睢在等待忙音的间隙渐渐冷静下来,不需要过多的措辞,在对面接通后的瞬间直截了当道:“方雪薇,我们的合作暂停。”
他不管方雪薇对自己大半夜突然发疯的疑问与发现自己是真要在最为关键处中止合作时的歇斯底里,陈睢直接挂断来通话。
他抹了一把脸,踉跄着坐进车里。副驾驶上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刺痛了陈睢的眼睛,他颤抖着手将它拂到脚垫上,露出压在下面的西装外套。他摸了几次才成功从内兜里掏出钱包,洁白内衬上出现了突兀的血迹。
陈睢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口,原来刚刚那一拳太过用力,老旧的树皮直接被大力嵌进肉里。
他连忙解下领带缠绕在手上,可这不是为了止血,而是避免自己的血沾染到相纸上。
人是活是死只靠一口精神气儿,陈睢这口支撑着复仇之火的氧气被抽走,心中熊熊烈火只余下烧成的灰烬。他半靠在主驾驶的皮质座椅上枯坐,方雪薇打电话进来,连铃声都带着质问的急促。
陈睢不想回答任何事,他把手机关机扔到后座,包成丑陋粽子的手一寸寸摩挲着照片,指尖轻柔抚过四张笑得幸福的脸庞。
他想到自己竟然想过对凌云久出手从而让傅月迟尝尝在乎的人被害死的滋味时,陈睢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力度之大,口腔中满是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