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注入了安定药物的少年侧脸平和乖巧, 睫毛如鸦羽。傅月迟的目光划过凌云久骨相极好的脸庞,定格在他紧紧闭合的薄唇上。
白色被子只盖到他腰间,裸露的上半身涂满了冰冰凉凉的药膏。接到夜值护士电话的院长急匆匆赶来, 她定是在睡梦中被叫醒,满头烫发小卷远远没有白日精致,女士外肩也落满了雨珠。
院长女士用力推开病房门,只见傅月迟身姿如苍松挺拔。不知男人在病床旁守了多久, 只在发觉身后来人时才收回手。
她注意到傅月迟的指尖略微反光,那必定是少年身上涂抹的凝胶。病床侧边的柜子上坐着小乖的兔子玩偶,是傅月迟在确定凌云久情况稳定后又折返到小花园中将它捡回来。
一时间病房唯有凌云久清浅的呼吸声,女士放轻脚步上前,看向少年的目光满是慈爱怜惜。
她将手心搓热探试少年额头温度, 又扶了扶眼镜躬身查看起仪器上的各类数值。傅月迟侧开身体让她看得更清,虽然系统早已链接仪器监控, 但从院长女士口中得出少年此时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大碍的结论时还是松了口气。
男人微低下头, 没想到自己身为系统还有这个好处。
他身上还穿着浸透了的西装,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沉重又难受, 019是一名颇注重生活的品质, 且看傅家老宅中焕然一新的智能装潢便能得知。他礼貌地冲院长点头示意自己先行离开, 男人转身压下病房把手, 身后却传来院长沉沉怀念的声音:
“早年换药的时候乖地令人心疼, 怎么就落了如今这一身...”
人老去的代表便是回忆从前,她也确实老了,平日精神矍铄踩着小高跟描着小红唇的院长女士此时变成了外国老电影中的老祖母。
她住在落满雪的两层小屋裹着温暖羊绒毛毯, 壁炉中木柴燃烧出噼啪细声, 男人站在原地,听祖母的絮絮叨叨。
她说凌云久被送来时全身烧伤严重碰也不敢碰, 小孩脸色苍白,瞳孔却黑黢黢大地吓人。她说将小孩送来的夫妇二人涕泪四溅只为告知家中实在困难无钱医治,只能送来这里求您行行好给点药水打发,实在没治了就是孩子福薄任他自生自灭。
院长心善,便从他们手中接过了凌云久,事实证明她的恻隐之心救了凌云久一命。她也不多理会扔掉烫手山芋后转头便走的夫妻二人,在揭开小孩身上交缠的绷带换药时,就连见多识广的护士长也扭过头去不忍心看。
他根本没有得到救治!
且不说烧伤最严重的胸腹,一整条手臂皆是血肉模糊,烧焦变黑的皮肤边缘整片整片地粘在绷带与破碎衣物上。院长稳稳持刀了三十余年的手此时已经颤抖,她轻轻用镊子试探着清创,根本不敢去想小孩现在正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小凌云久懂事地令人心惊,他仰头用圆溜溜的瞳仁盯着院长的脸,不哭也不闹。他小口小口地抽气,等实在疼地不行时,才小小声地喊着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名字。
倾注了全院心血的手术十分成功,拆下镇痛泵的小孩痛地整夜睡不着,只能由医生斟酌着开了些安眠药吃。每晚药物的剂量固定,值夜的护士姐姐将药片与温水放到小凌云久床头。
小孩有时故意不吃今晚的分量,他将白白的半片药藏在白白的枕头底下,等到第二晚的时候吞下一整片睡个身上不再痛痒的漫长好觉。
或许上天也不忍这样一条小生命的消弭,幸运的是,凌云久靠着医院尽心照顾与自己的意志挺了过来。他像一株野草旺盛生长,即使被烈火灼烧,依旧散发着耀眼的生命力。
可不幸的是,由于凌云久特殊的疤痕体质,只一夜之间,白日还被夸赞恢复不错的伤口上凭空长起无数虫蛇板蜿蜒的突起肉痕。
它们张扬狰狞地寄居在凌云久身上,无比丑陋。这些肉痕惯会抓住□□与灵魂一同嗟磨。天气热了会痒,心情不好会痒,就连被身上穿的日常衣物摩擦,不消多时便是猩红滚烫。
经过两月治疗的小孩终于被允许外出防风,他跟在护士姐姐身后好奇地瞧着世界。夏日多汗,小孩子又体热,他低头吭哧吭哧解开病服领口的扣子,再抬头时护士姐姐已经走得没影儿。
只有四周行人们明显扯过自家小孩躲避的动作,还有如刺刀般异样打量的眼神。小凌云久装作看不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他能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可他控制不了这些恶臭指点的语言钻进自己的耳朵。
甚至还有人毫不遮掩地用手指着自己,一边大声地对旁人说——“好丑陋”。
“我身上要是成这个样子,直接死了算了。”
他开始变得敏感自卑,少年不再走出小花园,即便是在最炎热的夏季也整日穿着长袖的病号服。最煎熬时,凌云久曾将全身抓挠破溃,他对着满身红痕默默流泪,甚至想拿刀将它们尽数剜下。
听及此,傅月迟脊背僵硬,下唇绷成一条直线。
随着院长的讲述,019的愤怒逐渐攀升至顶值。他见过凌云久笑着的模样,甚至想私心截到自己的内存。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巨变、苦痛、恶意竟一个不差地全然招呼到少年身上。
他握住门把的手用力收紧,又倏地松开。
019,是你要的太多了。
男人深深呼吸,冷静克制住自己的动作。
这里是小世界,凌云久不过是它随意生成的一串数据罢了。
不过现在...
019的指骨发紧,想立即回身抱抱他。
身为傅先生的司机,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必要时还得揣测老板的心意。明智的司机先生发现这段时间自己老板来这家私立医院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车速暂缓,司机偷眼从后视镜中观察傅月迟的脸色。
面色正常,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硬币有两面,人也有两面。既然没有外伤,那便是需要内调疑难杂症,司机暗自点头,认为自己的推理天衣无缝。
恰逢漫长红灯,脑中又有了大致的方向,司机的思维开始胡乱发散。
总是去医院,还不像往常一样让人开进院区,就连特助梁小姐也被打发走...电光火石之间,司机的眼神陡然惊悚——
不会是...
男人的难言之隐吧?
他隐晦地看向老板的下半身,转头时还与坐在副驾驶的特助梁婉对视了一眼。
“怪不得傅先生不近女色。”司机大哥恍然大悟。
“没想到有钱人还有这烦恼。”司机大哥扼腕叹息,他认为自己拿着如此高昂的薪水,十分有必要为老板“答疑解惑”。
019原本还没懂,在司机委婉表示壮阳偏方时才反应过来,“不是。”男人直接否认,低沉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司机大哥还欲说些自己偶然得到的调理“那方面”功能的土方,019只觉这种事会越描越黑,索性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他冷冷地盯着后视镜,示意特助结束这个话题。
眼见着后视镜中的男人眉目冷峻,浑身低气压已经快要凝成实质。特助梁婉连忙扯动红唇干笑了两声。此时司机也察觉到车中气氛近乎凝滞,车内全年恒温,大哥额头上咻咻向外冒冷汗。
虽然大家都说这半年来傅先生平和了许多,不如从前阴戾。但他怎么觉得现在的傅先生更像是无尽的深渊,而这种好脾气的平和也更像是不屑于与低纬度的生物计较的“大度”罢了。
司机甩甩头,打算今晚回去就把手机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玄幻小说删干净。
终于看到医院高耸的病房楼,还没等司机松口气下班,傅月迟便临时改了注意:
“先去这里。”
男人在后座调整导航,坐在副驾驶的梁婉瞟向中控台显示的地址。
这是S市最有名的甜品店之一,以精致外表和“不甜”作为最高的卖点。因其价格昂贵,以梁婉作为顶头boss特助的工资也只是勉强每月来这里打两次牙祭。
司机连忙应声掉头,大哥心中又开始犯嘀咕,这买甜品去医院还真是头一遭。
难道傅先生频繁出入医院是为了追求女生吗?
“开进去也不费什么...”司机望到一个绝好的停车位。
“碍事。” 傅月迟淡淡道。
跟在老板做事的梁婉知道这是傅月迟耐心耗光的证明,她猛地踹了一脚司机提醒。这半年来老板是和煦了不少,以至于手下的人竟然忘了傅月迟是何等铁血手腕。
梁婉不敢再看,还是包中手机的震动打破了车内宁静。梁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接通,她将手机贴在耳边应了几句后挂断,回身想傅月迟汇报道:
“是陈秘的电话,”她毫不吝啬地夸奖:“听说他最近跟着方雪薇学了不少,是个很上进的小伙子。”
“不愧是傅先生亲自挑的人,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能与方秘书组成您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