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晨昏蒙影>第75章 解释

  城主远比罗衡想象得更为忙碌,由于三十分钟的交谈时间太短,他又实在挤不出空闲来,于是最终只能折中想点别的办法。

  他差人给罗衡送了一本没拆封过的记事本跟一盒笔。

  这就是罗衡跟狄亚在城里闲逛的主要原因。

  在阳光下,这座残破的城市仍然展露出死气沉沉的一部分,被摧毁大半的雕像伫立在废墟之中,仿佛昔日被敬仰的那些人物一同凋零在历史长河之中。

  人们仍能看见一地残骸,漠不关心,将这一切都淡忘,他们在建筑的尸体上敲敲打打,掘开这幽冥一般的死地,焕发新的生机。

  罗衡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建筑,记录起来,笔还能随手夹在斗篷上,身上却没地方塞本子,只好拿在手中,写完就合上。

  “你在写什么?”狄亚问。

  既然不需要再进行什么寻找张涛的活动,蓝摩选择节省体力,在酒店里一直待到这一切结束为止;而伊诺拉则对所谓的城市观察毫无兴趣,她更愿意一个人单独行动。

  结果就只剩下了狄亚跟罗衡两个人一块活动。

  “只是一个提议。”罗衡正在把笔往斗篷上别,“他们最好把高危的建筑物圈出来,根据严重程度来依次处理,如果可以,还需要封锁街道,免得出现意外,这样也方便以后拓展。”

  罗衡当然没办法按照条理来写,那要求太高,他实在做不到,只能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隐患。

  在金羊毛城的几天,他也逐渐意识到一些自己原本无法想到的东西。

  维持一座城市的运转需要一定的人手,也需要新鲜的活力,金羊毛城的资源并不算丰富,在贸易往来里占不到太多便宜,城主只能在生命保障这一点上大做文章。

  而为了确保进入金羊毛城的人不会受到威胁,巡逻队不得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减少事故的发生概率,这意味着如果出现些什么麻烦的事情,巡逻房显然人手不足,人们向它求助也没用,于是又诞生了任务大厅。

  并不是巡逻房散乱无序,而是现实不允许。

  在得到答案之前,罗衡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难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每个故事里往往需要一位相当鼓舞人心的领导者,还有一些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就像王子复仇记里的复仇壮举一样,谁会在乎王子以后会怎么治理国家,反正书上总会写他是个伟大的国王。

  实际上,罗衡本来也以为自己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可惜的是城主跟大部分市民显然没有这样的口才,他们只是相当言简意赅地告诉罗衡,几年前城主杀了绿毛,然后就是他做主到现在了。

  事后罗衡也询问了城主的想法,他的动机简单到可怕:他已推翻一个绿毛,重蹈覆辙不过是当另一个绿毛。

  他干嘛非要当这个绿毛不可呢?满世界都是绿毛这样的人了。

  因此城主决定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花了很久去试错,甚至不确定现在这样运转下去是不是对的,生活之中仍然有干涩不便的地方。不过不管怎么说,城市的确井然有序地出现在眼前,而对大部分人来讲,这样的生活总是比以前好多了。

  管理城市的这套行政手段跟高尚的思想,无可挑剔的过程,执行严谨的程序当然没有半点关系。

  它就像人与社会的一种原始残忍的磨合,磕磕碰碰着总结出一套办法。

  如果这是一场突发的灾难,也许人们还会对这样摸索中磕磕绊绊的执行手段感到愤怒与不满。

  可事实上,这场灾难已经太久,久到痛苦与不幸都成为日常,生活之中也全然没有任何希望,人们浑浑噩噩地活着,说不上来为什么,甚至几乎连思考的能力都消失时,那这些摸索反倒激起他们对未来的期盼。

  这饥馑的泥土,匮乏的何止是粮食,吞噬的又何止人类的灵魂。

  纵然如此,城主还是会遇到不知该怎么办的事,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发展,也讨论不出所以然来。

  城主之所以愿意见罗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想到的事了。

  罗衡并不意外,在这片土地上,能做到社会经历的积累已经不容易,再要求知识上的积累,就太勉强了。

  “你看起来比那位城主还热心。”

  狄亚已经跟着罗衡跑了好几天,这点路程当然不至于让他感到疲惫不堪,可是罗衡的态度却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的这位同伴果决敏锐,目标明确,做事利落,而且相当博学,又不会头脑发热,尽管谈不上冷酷,可同样不是什么热情如火的性格。

  就狄亚的认识来说,罗衡无疑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有能力有分寸的人,他对任何撼动心神的事都保留一份纯粹的克制,对齐海生是这样,对当时遭到袭击的绿洲也是一样。

  这份温暖柔软的情绪总是被一层坚冰包裹着,降温迅速。

  就是因为这样,狄亚才不明白他此时此刻的热情从何而来,这具平静的躯壳里何以忽然焕发出这样澎湃的力量。

  仿佛这雪石一样冰冷洁白的雕像终于决定离开他的基座,不再独自垂泪喜悦,而选择走到人群当中来畅谈。

  狄亚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嫉妒,罗衡从没接受他对于启发的请求,却对这位城主相当尽心尽力。

  “我绝没有那样的热心。”罗衡哑然失笑,他翻动本子,试图搜肠刮肚留下更多自己想得到的内容,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来锦上添花的,甚至能做的也很有限。”

  狄亚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我不明白?”

  “因为早就过了应该关切这个问题的时候,人们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更何况想将这个世道拨乱反正。”罗衡仍然在翻动自己的本子,他的头发在这段时间长了不少,松松垮垮地垂在脖子里,对此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连你都不明白,才显得难能可贵。”

  狄亚感到一阵被贬低与排除在外的不快,几乎想要停止对话,他无法感同身受,因此罗衡的这句解释听在耳朵里倒更像讥讽。

  可是他并不甘心:“那你应该留下来,听起来你很喜欢这里。”

  “这是两回事。”罗衡的声音顿了顿,“这里也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

  狄亚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什么?你主动为它做了很多没必要做的事,可是你却不想留在这儿?”

  “我还没绝望到把什么地方都当家。”罗衡终于抬起头来,望了狄亚一眼,那淡漠而冷峻的目光没半点动摇,“我帮助他,也钦佩他,跟我想留下来是两回事。我跟你说过,我想到第二区去。”

  清晨与废墟的光影在罗衡的脸上辗转变化,使得他石膏一样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晦暗莫名的阴影,然而从石膏裂开的缝隙里,狄亚窥见他燃烧的烈焰。

  就在狄亚试图再问些什么的时候,罗衡忽然主动开口:“你又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还是你本来就对什么都感兴趣?”

  他们走到了一条街道的尽头,倾塌的砖石堵住去路,越过石堆,能看到更多建筑物密集地错落在远方,旁近的废墟被开辟成田地,有几个人正在田地里耕作。

  阳光沐浴在躬耕的人与泥土之上,一种早已远离的宁静似乎在此刻悄然回归,让活着变得更具有实感。

  “说不好。”狄亚当然也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闪动,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我只是在寻求一个能让我明白的机会,就像你说的,世界没能提供给我,我只是觉得也许能从你身上得到答案。”

  罗衡已经有点走累了,他们穿过太多街道,也进入太多建筑,于是他在满是尘土跟灰烬的废墟上找个平台坐下,毕竟这儿又没设公共长椅跟垃圾桶,一切从简吧。

  “原来你还记得这句话。”他很快就想起来那番对话。

  狄亚说:“想忘记恐怕有点难。”

  罗衡哑然失笑:“我没什么可启发你的,狄亚,对你来讲,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你也许是的确没什么感觉,又或是个天性洒脱的人,可我不是。”

  狄亚欲言又止:“抱歉,不过看不出来。”

  “你不认为我经历的那些算是什么,当然也就无法明白。”罗衡缓缓叹口气,并没有与他玩笑,“这也并不怎么稀奇,他人出自肺腑的痛苦,外人无法领会的时候,只当是无足轻重的牢骚,从来都是这样的。”

  “痛苦与痛苦之间没有可比较的地方,你既然不能理解,我当然就没办法给你答案,你已经将答案丢掉了。”

  “所以。”罗衡微微地笑了一下,“别再管我要答案了,狄亚,我不是能给你答案的人。”

  温暖的日光之下,狄亚灰色的眼瞳仍然透着一点捉摸不透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