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这么大岁数,这还是罗衡头一遭在澡堂外头等姑娘。
罗衡靠着墙壁,突然又想起之前狄亚说的那句话,虽然将伊诺拉扯进来实在有点不厚道,但是他想起来当时狄亚严肃的表情,实在忍不住想笑。
那表情多少有些不适合狄亚。
他正低着头想事,冷不防听见澡堂里传来一声响动,起初以为是听错了,毕竟喷头正在放水,可没多久又听到一阵叫骂,掺着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肯定不是幻觉了。
罗衡一下挺起背来,尽管这地方想不男女混浴都不成,可进去的时候,他们大概扫了一圈,确定是没人站着的。
他才转过身,没等开口,就见浴室的小间里扑出两个人来,滚作一团。
花洒直接砸到地上去了,水花噗嗤噗嗤地往外喷,两人的头发都被水淋了,覆在脸上,像两只湿漉漉的水鬼。
有个大概洗到一半,全身是水,另一个倒还穿着点,穿得也不多,这会儿正扭打在一起,只管用胳膊跟拳头去砸对方,几条腿拧着,纠缠在一块踢蹬。
混乱之下,一时间看不出来谁是伊诺拉,只听见一把钥匙从他们俩身上掉下来,在水声里叮叮当当滚到罗衡的脚下。
罗衡总算知道哪个才是伊诺拉了,还没等他走进去拉架,就听见几声令人牙酸的重砸,伊诺拉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把对方提起来,按着他的脑袋往墙上磕。
哐——
就这么磕了三四下,对方不动弹了,血从头上流下来,又被水冲淡,他的生命像是也被水一道冲走。
不过伊诺拉的模样并没好到哪里去,她身上多了几块淤青擦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得,她啧一声,用手心去蹭流血的鼻子,慢腾腾地直起腰来,抽着气,气都仿佛是热的。
“真见鬼。”伊诺拉闷声道,“早知道让你先洗了。”
就在罗衡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伊诺拉又看他两眼,叹了口气:“算了,你先洗也不见得安全。”
她就这样回去洗澡了,丢着一具尸体跟罗衡共处。
罗衡相信伊诺拉大概是真的光着身体杀过人了,就算之前没有,这会儿也做了,他本来还以为只是句玩笑。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罗衡思前想后,最终把衣服放在边上,先把这具死人从浴室里拖出去再说,不管怎么样,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外面停着具尸体还是太奇怪了,又不是太平间。
这时候地中海店长正好走上楼来,与拖着尸体的罗衡对上目光。
两人一眨也不眨地对视着,谁也没动。
好半晌,地中海店长忽然说道:“他就自己一个人住,我什么也没看到。”
随后地中海店长退后一步,两只脚踩在楼梯上,低头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主打突出一个无良黑店的金字招牌。
罗衡拖着那具尸体,又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他一开始没能想明白,不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寄予过高且不切实际的希望,实际上在繁华秩序的表面之下,仍然是松散随意的制度。
这也是灵活变通的一种,只是太过灵活变通了。
这座城市最多只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罗衡在它身上看到过往的投影,还以为它是一个惊人的奇迹。
罗衡说不上难不难过,他较高的期待彻底回落,恢复到踏入这座城市前的想法,脑海里对城主以及这座城市的任何幻想都已消失。
将错误的观点重新修正,这对罗衡不是头一遭,这个经验没让他好过多少。
不过罗衡是个实际的人,没太沉溺在情绪里,他还有点实际的事要去做。
“城市里的警/察,或者说巡逻队,还是你们管他们叫什么?总之就是那些骑着马来来回回看的人,管这个吗?”罗衡冷静地问,“他要抢我们,这算得上是正当防卫吧。”
从罗衡口中说出的词汇让地中海店长流露出迷茫之色来,不知道他困在哪个词语上,不过他还是说:“对,那些就是巡逻的,他们确实……”
店长欲言又止,他大概是觉得罗衡有病,又被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词汇震撼住了,于是不好说出口。
他再一次搓起自己的手来,用探究的口吻问:“你真的要找巡逻队?”
罗衡看店长的态度有趣,问道:“你不信任巡逻队?”
“不不不!”店长脸色大变,“总之随便你,就只是别提到我,叫我倒霉关门就行了。”
他很快走上来,越过罗衡的肩膀往水房去了,罗衡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个大水壶,原来是上来打热水的。
罗衡仔细想了想,干脆把尸体拖回房间里,虽说尸体放在房间里也很不妙,但这具尸体还派得上用场。
他可不想把尸体丢在外面后,被店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当时伊诺拉就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搓洗脏衣服,这会儿又简单冲了一下,就收拾完出来了。
她抱着一堆拧得皱巴巴的湿衣服,走得倒是比罗衡还快一点,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门口的。
“你拖他干嘛?”伊诺拉皱起眉,“没听说你会吃人肉啊?”
打完热水的店长又一次慢悠悠地晃过来,不易察觉地僵硬片刻,他看着两人,神色复杂。
罗衡想再这么说下去,都用不着他们去找巡逻队了,估计店长早晚得主动报案,帮他们省了一桩大麻烦。
“留着明天报案。”罗衡回答道,“就是……交给巡逻队。”
伊诺拉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她用手挠了下眉角肿胀的伤口,困惑不已:“交出去?这儿每天都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交出去干嘛,随便丢个地方就好了。”
店长没走,在旁边默默地点头,他原本不打算成为共犯,在这儿有些规则有相当暧昧的界限,比如说死几个人啦之类的小事,总会有人处理掉的,可闹大就是两回事了。
他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也知道有些事情闹大了,麻烦也就变大了,死的人可能就多起来了。
“丢个地方就没了。”罗衡轻飘飘地说,“拿着他起码有个名头。”
店长悚然,老实说,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话有大半都说得含含糊糊的,用词讲究,他是个开旅店的,来来往往打过交道的人不少,看得出来精神失常跟确实有本事之间的差别,眼前这位显然是后者。
他讲话活像书本里的字一个个走下来,透着种猜不透的气息,又好像高人一等似得。
人人都知道天灾人祸总是常有的,可店长怎么也没想到会轮到自己,他有心想开口把人赶出去,看见两人腰上挂着的武器,又噤声不说什么了。
人要是不为自己着想,还能为什么着想呢。于是店长叹一口气,他决定缩起头来,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伊诺拉对店长的离去无动于衷,倒是对罗衡的行为欲言又止,“我实在想不出来你都会做点什么,把尸体留在睡觉的地方?”
罗衡诚恳地回应:“确实有点变态。”
他们把尸体拖进房间的时候,蓝摩刚翻完最后一页,完成他神圣的祈祷,目光在尸体上徘徊一阵,并没有显露任何大惊小怪。
蓝摩沉着地问:“这是什么?”
“尸体。”
伊诺拉没好气地擦着脸,坐到床上去翻背包里的药品,他们还拿了点不打算卖出去的绷带,是担心意外留下的,是罗衡小心谨慎的体现,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
“看得出来。”蓝摩仍然不急不躁,“我是想问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伊诺拉翻了个白眼,嘴巴一咧,扯到点伤口,她抽着气问道:“谁知道,他突然从角落里扑进来,大概是想□□,或是抢劫我,无所谓,反正就那样,我把喷头砸在他头上,然后跟他打起来,结果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蓝摩若有所思,看向罗衡:“你没有动手?”
“实际上是没轮到我动手。”罗衡叹气,“时间不多了,我建议我们俩最好快点去洗个澡,然后再回来谈论这件事。”
蓝摩点点头,拿起他准备好的衣服,出门前他犹豫一下,还是选择对伊诺拉道:“发泄情绪很重要,不过对一具尸体……没有太大的意义。”
伊诺拉无语地看着他,缓缓道:“这是罗衡要的,不是我硬要带回来的。”
蓝摩沉默了:“抱歉。”
“我有我的用处。”
在蓝摩发声之前,罗衡提前止住他的疑问。
之后两人快速洗了个澡,浴室里又多出一个陌生人,看上去对墙壁上的血迹没什么反应,对浴室残留的打斗痕迹也没太所谓,等蓝摩跟罗衡出去的时候,他还在搓洗自己的衣服。
罗衡路过时,他忽然往里面缩了缩,侧过身,露出腰间一把自制的土枪。
显然这位陌生人不但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还知道到底是谁。
尽管这座看似存在秩序的城市本身的安全程度就相当岌岌可危,可罗衡还是感到一点不好受,就好像他亲手打破了某种美丽的幻想一样。
最终罗衡什么都没说,跟着蓝摩回到房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