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六溪宫里,容潮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边,面色安然地喂瓷盆里生机勃勃的小乌龟吃瘦肉。

  韶晟在八溪宫里看见这只乌龟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送来了六溪宫。

  容潮想了想,片刻后,起身带着这只小乌龟来到四溪宫。

  昨日回宫后,容潮已用化蛇的灵丹为容胤疗了伤,原本他是想将他此前送给自己的修为与灵力如数归还,但想到容胤对此定然不会同意,他便改为用化蛇的灵丹为其疗伤,化蛇有上万年的修为,其灵丹六界罕见,念及此,容潮内心方没有那么歉疚。

  容潮来到宫内时,云和正在殿内与容胤回禀今日已有不少四海八荒名门世家送来贺贴与贺礼的事。

  容胤白衣雪发,端坐于书案后,面色温润如玉,持笔回帖,而云和跪坐于一侧,替其记录整理这些贺礼。

  容潮看见容胤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在他未开口前,容胤已经察觉到他来了,抬眸看向殿前的他,微微一笑,道:“怎么来了不说话?”

  容潮收起多余的情绪,走入殿中,笑了笑。

  容胤放下手中的笔,耐心地等他开口。

  容潮来到他对面跪坐下后,抿了抿唇,想起一事,看向云和,道:“对了,本君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云和仙君出宫去办。”

  云和闻声旋即将手中的名录工整地放在一侧,随后后移一步,朝其行礼,道:“少君不必客气。”

  容潮唤出一张画卷交与他。

  云和接过来后,打开看见一名其上是一名少年的画像。

  容潮道:“他名为‘尚新’,生而有残缺,畏惧生者,父母如今皆亡,你找到他后,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尽力而为便可。”

  容胤听见容潮提及的名字,抬眸看向云和手中画卷上的少年,目光微敛,没有出声。

  云和端详着画卷上少年的外貌,少顷问道:“他是、半人半妖?”

  容潮道:“嗯。他如今生活在东海附近,身边应该有一位名为‘景璐’的女子在照顾他,此女乃是一只有两千年左右修为的鱼妖。”

  云和闻言没有再多问此事原委——容潮已经将如何找到他的信息告知他,这已足够。随后,他起身向容胤与容潮行了礼,退出殿内出宫朝东海行去。

  云和离开后,容胤方道:“你在阳山遇见了他的母亲段琛青?”

  此前,容潮在紫柏山一劫中受伤,容胤事后详细调查了此劫中所有的渡劫者,听到“尚新”这个名字时,他便已经对容潮今日忽然让云和当即出宫寻找这名少年的事情原委,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

  容潮道:“嗯。”

  如果这件事他不知情便也罢了,但如今既然知道,便尽力而为吧,或许结局不会改变,但至少过程可以变得更好。

  他如今不方便亲自前去,此事也不宜声张,便只好请云和帮他办了。

  容胤没有再多问此事。容潮旋即抬手施了一道灵术,案桌上多了一只瓷盆,瓷盆里还有一只不知疲倦向上攀爬的乌龟。

  容潮盈盈笑道:“我想了想,过几日我便要……”说着,容潮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和容胤说过他与太叔奕欲要成婚一事,虽然他根本等不到那一日。

  容潮心虚地笑了笑,抬眸便见容胤神色淡淡地眸色里带着幽怨盯着他看。

  容潮:……

  容胤等了片刻,见他不说了,道:“昨夜容阡来找我,他问起我——你与太叔奕八日后的大婚,九溪宫要准备些什么?”

  容潮听出“因为他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事,他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此事”言语中里的怨气,只得用一脸诚恳无辜的歉疚表情消他的怨气。

  容潮笑嘻嘻伸出手拽了拽容胤的衣袖,小声讨好道:“师兄……”

  容胤无奈一笑,叹了声气,问道:“这事你是怎么打算的?”容潮今日若是不来找他,原本他也是要去找他的。

  容潮闻声,收起手,微微笑着,道:“我已经与太叔奕约定好,八日后在凤栖梧成婚。我知道四海八荒一定会对此事颇有微词,但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只要我们自己开心便好。虽然我原本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有没有这场仪式并不重要,但当太叔奕提出此事时,我发现我还是有些心动。我不会隐瞒这场婚礼,但也不会刻意去昭告他们。”

  说罢,容潮补充道:“我原本想着九溪宫也无需准备什么,便打算过几日去凤栖梧时再告诉大家。”说着容潮举手保证道:“真的!我绝对没有想过要隐瞒师兄此事。而且我想着……梧桐林离九溪宫虽然也不是特别远,可师叔师兄们也不可能都有空去,便打算去之前再说,到时候你们若是得空的便去,不得空的……”

  听到容潮这话,容胤静默片刻,说生气其实倒也谈不上,只是有些无奈。

  容胤面色温润如玉,最终也只能对他笑了笑,道:“放心吧,我们阿潮的大婚,我们怎可缺席。”

  容潮闻声眼眸里的目光微微一动,他垂了下眸,掩饰一闪而过的低落,很快他的眼中恢复笑意。

  容潮继续道:“我想了想,以后……我可能经常都不在宫里,这只乌龟若是放在花月楼,无人照料,还要麻烦一位仙君隔日去照看它,也不方便,不如放在师兄你这儿,平日里恒远、云和放松时还能逗逗它,它也不会那么无聊。我若回宫,再来你这儿取即可。”

  容胤听着他的解释,一时间倒也没有去多想,道:“也可。”

  从容胤那儿离开后,容潮回宫的路上路过七溪宫时看见容敏在院中摘取仙草,想起他昨日在书海澜山中翻阅古籍时偶然看到的两个古方,容敏应该会感兴趣。

  少顷,容潮穿过月洞门,才发现余下韶晟与几位师兄也在,只不过他们正在一旁的玉兰树下,韶晟与容阡相对而坐,正在对弈,余下众人分立两方而观。

  韶晟有些拘谨,容渊蹙眉站在他身后看他如何行子,对面的容阡也蹙着眉,举棋不定。

  容潮没有去看他们的棋局,来到容敏这边,将他先前看到的古方写下,容敏看过后极为感兴趣,当即琢磨起来,容潮与他讨论了会儿,便听见沉香馆外容阡挽尊道:“我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输了也很正常嘛!”

  容潮闻声抿唇轻笑,容敏示意他们一起过去看看。容潮点头道“好”。

  少顷,容潮来到玉兰树下,微微笑着,故作惊讶道:“原来下棋对弈还要比灵力修为的吗?”

  闻声,原本忍笑的容煦等人忍不住小声笑。

  容阡闻声哼哼两声,看了眼容潮撇过头,气呼呼嘀咕道:“本君帮了你那么大忙,也没见你说两句好听的。”

  容潮抿唇忍着笑声,来到他身侧,作势要给他敲背捏肩,哄道:“本君的五师兄人美心善,辛苦啦……”

  容阡:……

  容阡听着他盈盈笑声,连忙起身拉过容渊做抵挡。

  容渊:……

  容潮见状,却不罢休,道:“本君可是有恩必报。”说着便要去抓容阡。容阡躲在容渊身后,二人隔着容渊互不退让。

  一时间众人玩作一团,笑作一团。

  玩闹好一会儿,众人方前往食物语吃午饭。

  然而,容潮尚未踏入食物语的大门,恒远便用“传音术”给他传来了一道略显慌乱急促的声音——守卫按例入殿内给韶剑送丹药以维持其生命时,发现韶剑自杀了。

  容潮收到消息后,当即神色一变,不顾众人的疑惑,旋即消失。

  下一瞬,他赶到无为阁,看见三盏千引灯依旧亮着时,他提着的一颗心方稍稍放下。

  少顷,他来到五溪宫,遇见一同收到消息赶来的容胤,彼此间没有多言,二人一起进入殿内。

  容潮与容胤走入封印韶剑的宫殿内,便看见灵障中双脚被玄铁链束缚的韶剑面向他们跪坐在地上,垂着的面容煞白,他的四周被殷红的鲜血覆盖,浅白色衣衫大半浸染在血泊之中。

  容潮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腰间的伤口处——一个有拳头般大小血肉模糊的洞。

  容潮看出那时是他用自己指尖自伤造成的伤口,心下一沉。

  他自杀了,并且选择了和江清风一模一样的死法。

  这具尸体很快也会如他一般烟消云散。

  容潮看向一旁在此殿外守卫的两名天将,问道:“你们在此看守期间,可有什么人来见过他或者有谁送来什么东西给他?”

  两名天将闻声都陷入深思,片刻后,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名天将道:“昨日戌时过半时属下们曾隐约察觉到似乎一道灵息从殿内出来,我们立马入内查看,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以为此事是我们的错觉……便没有上禀此事。”说到此,两名天将随即下跪,齐声道:“请掌门与少君责罚!”

  容潮拧着眉头,少顷,沉思道:“罢了,今后这儿也无需再看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听到容潮的话,二人旋即看向容胤,收到他默认的示意后方道:“是,多谢少君不罚之恩!”

  两名天将退去大殿后,容胤看向面色微沉的容潮,劝道:“别多想了。”

  须臾,容潮点了点头,他知道韶剑已经解除了他对容花设下的缔结术。

  对于昨夜是谁来过这里,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猜测,但都没有明言。

  二人出了宫殿,容胤让一旁的恒远处理余下的事后,见容潮脸色有些不佳,不禁心下生疑。

  容潮见状连忙掩饰道:“我没事,真的。我……只是想到韶悠的死,心里有些不舒服。”

  见容潮不愿意给他看他是否身体不适,容胤便没有再勉强他,道:“那你先回宫休息吧。”

  容潮点了下头,道:“嗯,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容潮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今日灵息已经在不断地减弱,但他不能让他们知道此事。

  “嗯。”

  容潮对容胤牵强地笑了下,朝宫外走去。

  这时节,是四海八荒一年之中温度最舒适的,不论人间还是修道界,都是一片生意盎然。

  容潮离开九溪宫后,独自朝南数百里,来到一处人妖交界处的城郊。

  不远处,一座废弃的荒庙前,坐着一名持着竹竿的白衣男子。

  男子双眸被白锦遮起。

  虽然他坐在沾满了尘土的石阶上,可他看起来却一尘不染。

  容潮站在远处,看着那人许久,方缓步走上前。

  对方听见他的脚步声,神情微微一动。

  少顷,容潮来到石阶前,与他隔了些距离,同在石阶上坐下。

  白衣男子安静地坐在原处,没有开口问他是谁的打算。

  容潮也没有出声,就这样,他与他坐了许久,直至太阳落山,夜幕降临。

  白衣男子方才起身入庙。

  容潮没有起身,他坐在庙外,神情平静,次日,方起身离去。

  凤栖梧。

  木屋前台阶上,一美人怀抱琵琶,指尖拨弄四弦间,清脆而舒缓的乐声传扬十里梧桐林。

  云淡风轻,月色清冷,金黄的梧桐落叶铺满林间,悲秋长停此处。

  远处脚步轻盈缓缓而来一人儿,绿衣红丝带,颔首双手负于身后,双眸清澈,神情闲适自在。

  太叔奕指尖的乐声随着眼前人的出现而止,他收起“观潮”,起身。他对上对方视线,清冷而淡漠的双眸染了些许温度。

  容潮对他莞尔一笑。

  下一瞬,太叔奕目光微微一动,眼中微红。

  今日并非他们约定的四月十六。

  太叔奕没有出声,漆黑的眸子中升起的星光渐渐黯淡下去。

  容潮盈盈道:“这位公子,在下看骨相极准,上可探情缘,下可断姻缘。一摸便知,不知您是否有此需求呢?看公子这般貌美,在下只收一万两。”

  太叔奕双瞳湿润,声音微哑道:“可是我现下无现银。”

  容潮忍着酸涩的双眸,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他,声音依旧轻盈,道:“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明日映天。甘露被宇。看公子美的可惊艳流年,以身相许也可。”

  太叔奕没有接话,容潮松开他,看见他红着的双眸,动了动唇,想要逗他开心,却口中干涩。少顷,他拉起他冰凉的手,来到他原先坐着的木屋前台阶上坐下。

  “今晚的月色很美。”容潮将头枕在太叔奕的肩上,他是真的有些体力不支,如今他的灵力已经快要完全消散,他赶了一天的路方走到这里。容潮望着天空星辰,微微笑着,道:“太叔奕,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但,如果是用你千年的痛苦和他们的死亡为代价,我不愿意。”

  闻声,太叔奕抿唇不语。从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他已经知道这一切。

  这一次,他仍旧没有改变他们的结局。

  可是,千年的痛苦换他为他重置六界,他从来都不会在意!但容潮在意的还有为此而一一被改变结局的无辜者,他无法不在意他的感受。

  太叔奕声音涩哑道:“不要……”不要不愿意……

  容潮不敢再去看他,因为他发现他的视线已模糊。

  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条路可走——他让他忘了他。

  但太叔奕不想他忘了他们之间的所发生的一切,为此,他每一次的重置六界,都会尽可能选择回到当下,他不想他忘记他——他害怕,他不喜欢他了。

  身侧人静静地靠着他。太叔奕的眼底早已布满血丝,清透的泪水无声划过侧脸,良久,他指尖微动。

  明亮透彻的灵力四起,将他们包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