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起,赵嘉笉便与母亲一人一起生活。

  母亲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画得一手的好画。

  母亲端秀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皱纹,虽然有时也会因自己不听话而发火,但绝大时候她都是一张笑脸对着自己。

  他还有一位父亲,父亲高大而温柔,每次来看他时总会带着新衣、各色各样好吃的食物,轻柔地吻下他的额头,笑着拉着他到身前比量,说“笉儿又长高不少啊”。

  知他喜欢画画,每次爹爹来时还会为他带新的画纸与颜料。

  但他不明白,为何别家爹娘都住在一起,而他的爹爹却从不和他与娘亲同住一屋檐下。

  甚至连爹爹来看他时,娘亲便会借口出门,并不与爹爹相处。每次爹爹来看望他后,娘亲反而脾气都要坏上几日。

  “娘亲,为何爹爹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娘亲,为何爹爹不能每天都来看我?”

  每当赵嘉笉问起有关爹爹的问题时,娘亲脸色便会阴沉下去。

  “你就这么想跟着他!没心没肺!”

  “不是的,娘亲!”

  赵嘉笉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娘亲,闻言心中觉得委屈,不知不觉间热泪便忍不住布满眼眶。

  嘴硬心软的母亲忍不住叹息。

  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诋毁他心中敬爱的父亲。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愿意带你走,你也要记得,这世上真正爱你的只有我。”

  许多年后,他回想起这句话,才真的相信娘亲的这句话。

  “娘亲……我不会离开你的。”

  母子俩少有的抱在一起,大人泪水无声滑落面颊,乖巧的孩子小手则学着大人往日安慰他的样子拍拍阿娘的后背。

  凶肆的生意一般,有时几天才有一桩生意。

  娘亲平日里买过材料后折纸人时,赵嘉笉便坐在一旁,跟着学。

  对此,娘亲也从不反对。

  义庄里没有同龄的孩子,外面的大人也从不允许自家的孩子进入义庄,赵嘉笉自小便习惯独自玩耍。

  偶尔他出庄子,便会遇见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对着他做鬼脸,嘲笑着喊他“野孩子”。

  赵嘉笉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听的叫法。

  “娘亲,为什么他们都叫我‘野孩子’?”回到家中,他忍不住问道。

  “笉儿,你要记得,你四肢五官健全,身上流的同样是热血,与他们并无二致!你的心中怀着的是善与义,只会比他们更好!”

  有一次父亲来看自己,赵嘉笉终于忍不住,问道他:“笉儿与娘亲什么时候能和爹爹一起生活?”

  “快了。爹爹答应你。”

  赵嘉笉从来不知父亲到底是何人,又住在何处。

  那一次他见父亲的马车离去,他也偷偷跟了上去。他事先在车轱辘上散了粉末,一路上,他循着痕迹,直至入城,来到朱门王府前,躲在巷子里。

  听见府卫齐声喊道“恭迎吴王回府”,他内心无比的骄傲自豪。

  那一刻,他才知晓他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吴王殿下。

  而他的父亲却从来不再他与娘亲面前摆架子。

  可后来,他才明白那日他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父亲的承诺没有让赵嘉笉等太久。

  八岁生辰那日,父亲时隔三月之久才来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在他生辰日来看他。

  赵嘉笉小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悦,娘亲也第一次没有在父亲来后外出,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顿午饭。

  饭后,父亲提起半个月后接他们母子入城一事,赵嘉笉闻言更是高兴地跳了起来。

  却不曾想,娘亲脸色却是瞬间沉了下去。

  “我与笉儿不会随你回王府!”

  赵嘉笉第一次从娘亲口中得知原来娘亲一直都知晓父亲的身份。

  “为什么?娘亲?”

  “简娘,我已安排好你与笉儿入府一事,你不必过多担心,入府后,你与笉儿定能过的更好!”

  娘亲冷眼看过赵嘉笉。

  “没有为什么!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入王府!”

  “娘亲!”

  “你也同样!你若想随你父亲回王府,除非我死!”

  “简娘!你这又是何必!”

  那一日,娘亲与父亲不欢而散。

  赵嘉笉也未再敢在娘亲面前提起此事。

  半个月后,父亲如约而来,但娘亲却是直接下逐客令。

  父亲没有强迫娘亲。

  那日,父亲离开前,拉着赵嘉笉,笑着安慰他,问他是否还想跟随他入王府。

  赵嘉笉犹豫着点了点头,回首看见娘亲在门后阴沉着脸望着他,听到他们的对话转身离开了。

  父亲见他点头,很是开心,笑着抚摸着他的额头。

  “好,好!爹爹明日便亲自来接你们。”

  当夜,赵嘉笉辗转反侧,因对明日的期盼而没有一丝睡意。

  次日,他便比往常起床早了不少,见娘亲房门紧闭。

  他敲了两下,没有娘亲听到回应,他轻轻推开木门。

  屋内的景象,他此生难忘。

  母亲三尺白绫悬于屋脊下。

  他知母亲倔强,从不屈服于任何人,但他从未想过她会因为拒绝入王府而选择自杀。

  他呆愣半晌,才上前,触碰到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他的耳边回响起她的话。

  “你若想随你父亲回王府,除非我死!”

  父亲来时看见赵嘉笉母亲躺在床榻上,而赵嘉笉便坐在一旁失神。

  父亲那日没有离开,陪着赵嘉笉处理母亲后事。

  数日后,赵嘉笉随着父亲坐着马车回杭州城入吴王府。

  王府很大,人也很多。

  赵嘉笉第一次见到赵嘉枫时,她穿着漂亮的罗裙,踩在雪地里,手中握着几枝黄梅花,在黄梅树下对着他烂漫地笑。

  他第一次见到有小伙伴对着他毫无恶意地笑,赵嘉笉也微微弯了眉眼。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嘉笉。”

  “你就是爹爹说的二哥?”

  赵嘉笉缓缓点了点头。

  “我此前怎从未见过你?”

  “我……一直住在外面。”

  “好吧……我叫赵嘉枫,大哥和爹爹都叫我‘小枫’,那你也叫我‘小枫’好喽。”

  “……小枫。”

  “二哥,你可以陪我打雪仗吗?”

  “当然!”

  兄妹二人打雪仗,玩的起兴连鞋袜湿透都未察觉,次日二人便双双抱着药罐。

  赵嘉笉心怀愧疚,赵嘉枫却乐呵呵地,嚷着城北别院内的河面已经结冰要去滑冰。

  “赵嘉枫!”

  气呼呼地声音传入屋内,随后一位意气风发的小少年踏步而入。

  小少年着华服,披长袍,满面的贵气。

  赵嘉枫听见这严厉的声音却丝毫不害怕,动来动去,已经没有老实气。

  赵嘉笉却十分乖巧,坐在榻上,看见俊俏的男孩,连忙起身。

  此前已有小厮交过他府中礼仪。

  他自然能猜出眼前的小少年便是王府世子赵嘉檀——他的大哥。

  赵嘉笉躬身行礼,本以为赵嘉檀会责怪他,不曾想他却扶起他,看了他会儿。

  “不必多礼了。小枫爱胡闹,你可不能任由她的性子来。不然,日后少不了跟着她受罪呢!哈哈哈哈……”

  “赵嘉檀!”

  看见兄妹二人直呼姓名你追我赶的打闹,赵嘉笉为自己来到王府身为吴王府公子而感到幸运,心中欢喜不已。

  赵嘉檀一语成谶。赵嘉枫整日缠着赵嘉笉,嚷着要去滑冰,赵嘉笉终是不忍心,陪着赵嘉枫去别院湖上滑冰,二人都是第一次滑冰。

  赵嘉枫一个大意便要倒,赵嘉笉连忙去扶,被赵嘉枫连带着倒地,双双摔了一跤。

  赵嘉笉看着哇哇大哭的妹妹紧张的不知所措,慌忙下又是滑了一跤,赵嘉枫见状却笑了。兄妹二人望着彼此的狼狈,都哭笑不已。

  初入王府的几月。贪玩的赵嘉枫几乎时时刻刻粘着赵嘉枫。

  与其说赵嘉笉陪伴赵嘉枫,倒不如说是赵嘉枫陪伴赵嘉笉,因为赵嘉枫的相伴,赵嘉笉短暂地忘却了失去母亲的孤单。

  赵嘉檀白日里去书院上堂,故而很少与赵嘉枫、赵嘉笉一同玩耍。

  彼时,赵嘉檀比赵嘉笉高半个头,放堂后,父亲不在府中,兄妹三人在同一饭桌上吃饭。

  赵嘉笉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可一碟只有六只。他吃了两只便不再碰,尽管碟子里还有一只。

  赵嘉檀见状,咬了一口碗里的狮子头便放下碗筷,故作傲气,瘪了瘪嘴。

  “本世子不喜欢吃,余下那只你吃吧。”

  赵嘉笉憨憨地抿着唇摇摇头。

  赵嘉檀瞪了妹妹一眼,赵嘉枫立马笑嘻嘻道:“大哥最挑食了,二哥你吃吧!你不吃,他也不会吃的,岂不是浪费了?”

  赵嘉檀这才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夹过最后一只红烧狮子头。

  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赵嘉笉本以后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除夕前,从京城来了一位娘子。

  据府中小厮所言,是已过世的王妃的妹妹,此行是来杭州府看望两位小外甥的。

  这位娘子到的那日,爹爹没有让他出门。

  赵嘉笉一个人待在春见园,当夜,他正觉无聊期间,折起纸人,赵嘉枫乐呵呵跑来。

  看见他在折纸,觉得好玩,便要他教她。

  “你怎么没有陪你的小姨?”

  “她在和大哥说话,哭哭啼啼的,我不喜欢她。还是你这儿有趣,二哥,你做的纸人真好看!”

  “你不嫌弃它?”

  “怎么会呢!喜欢还来不及!”

  没过几日,赵嘉笉在王府遇见那位京城来的娘子。

  她衣着华丽,身姿丰润,不过看见他时不大高兴,眼底尽是厌恶。

  赵嘉笉自知不讨喜,朝她行礼后便离开了。

  转角处,他碰上了多日不见的赵嘉檀。

  不过,赵嘉檀一改往日的阳光,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的恨意。

  赵嘉檀挡在面前,阻断他的去向。

  赵嘉檀冷冷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离开。

  此后,赵嘉枫再未来过春见园,在王府里,赵嘉笉也极少见到她,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在躲避他。

  京城的那位娘子在王府里住了月余,她的离开,王府在不知不觉间变了。

  渐渐地,赵嘉笉连爹爹也很少见到,府中的小厮看见自己时不再如往日般笑着问候,反而处处忽视甚至为难起自己。赵嘉笉不是爱计较出声的性格,平日里对此种种也并不太过在意。

  春见园,最后仅剩下一位名为“二欢”的小厮,后来,他偶然间见到府中别院的小厮对这位小厮拳打脚踢,只因为他是春见园的小厮。

  没过多久,赵嘉笉便寻了借口让这位小厮离开春见园。

  至此,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