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97章 阴婚

  东丰水祸那炸毁堤坝的火药是关键,唐安信查来查去,也没个头绪。线人和探子早被收罗个干净,赵津在明地里不好动作,未免打草惊蛇,李靖柏把事情交托给了宋承平。

  火药是大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是这批火药出自工部也就罢了,无非是处置一批官员的事,可若是……

  那就难办了。

  唐安信知道宋承平在查什么,他明里暗里也提点过不少次,可有些事情总不能全盘接手。

  说实话,贺津说宋承平没了,唐安信是不信的。宋承平聪慧,又提早知道了那伙人手里有炸药,不可能没有防范。可是桩桩件件,都昭示着宋承平在那日有动作——如果宋承平以身涉险呢?

  “啪”的一声。

  唐安信倏忽转过了头。

  汝鹤对上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个浑然陌生的人,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油纸包里的胡饼被撞倒,掉在地上,溅起带点潮湿的灰尘。

  今日冷得紧,唐安信却只着单衣。他弯腰捡起那沾了灰的胡饼,然后一下一下,掰碎了放入口中。风吹着他的袖,唐安信喉间滑动,入口是胡饼的咸香,带了灰尘的怪异口感。

  他的判断没有出错。

  或者是,宋承平身死的消息是真的。

  唐安信怆然一笑,有那么一瞬间,汝鹤联想到了郊外的枯木老鸦。他宛如被扒掉人皮的山魑,赤裸裸地袒露在光线下,阳光刺目哲人,他又像块美玉,透着莹润的、难以描述的微光。

  被掩埋的缘由、被刻意规避的思绪,在这一瞬间纷沓而至,有如潮水奔袭。

  曾经唐安信一度以为自己对宋承平的感情在一个可以玩味的范围,可以在经年之后随意拿出来品味,或是在宋承平娶妻生子之后埋于高山。龙阳之好自古有之,他在和宋承平耳鬓厮磨的时候也带着抽身而去的算盘,更有甚者,他打着给皇帝看的心思——你看,我不会有孩子,也不会弄权玩政,我只是想做一个为民办事的好官。

  可是如今,山水草木和昭昭日月都知晓了,原来这感情也是属于自欺欺人的那一挂。

  经年别月,那些堪说美好的琐碎又再度重启,好像有什么埋藏许久的东西渐渐苏醒,却只剩唐安信一个人了。

  小四叩了叩门框:“少爷,宋家已经设了灵堂,您……还是去看看吧。”

  风大起来,唐安信能听到空中叶片相撞的细碎声响,积雪还没化,他却觉得热气涌动。

  宋承平在哪里就是在哪里,曾经的风流意气都成了过往云烟,他睡一觉,梦里是这样,他再醒来,现实还是这样。

  唐安信被打断的思绪再也连不起来,他本来的思维就是一片混沌,可是空气太暗了、天空太闷了。他立在屋内,看见的却是宋承平。

  “邵安去年送的大雁还养着吗?”唐安信的目光有点空,又有点暗:“带上吧。”

  宋府搭上了灵堂,满眼见白,合着纷纷扬扬的雪,门槛是木色的黑,就更加突出。

  室内正中是灵柩,前面设牌位、香案、蜡烛和供品。宋承平的尸身经不得颠簸,在水里泡得浮肿,李靖柏下令就地安葬,宋德庸不敢不听,这里就只有一口空棺,里面是宋承平常用的衣物。

  唐安信进去的时候,宋夫人气得怒火上窜,直接晕了过去。宋暧初眼睛哭得红肿,见了他这模样也欲言又止——他穿了一身正红。

  “唐大人这是做什么?”宋德庸面色不好,明知道宋承平和唐安信关系不一般:“这是我儿灵堂。”

  雪还在下,唐安信立在中门之外,揖身行礼:“宋伯父在上,温莘与邵安两情相和、情深意笃,欲今日完婚!”

  宋暧初猛地扭头,喊了一声:“父亲——”

  宋德庸手里的丧棍攥了又攥,最后叹了口气,是个正冠的姿势:“迎!”

  雪渐渐转小,唐安信上前几步,在阶前站定。小四拎着用红绸子绑住双腿的大雁,跟在唐安信身后,静静地看着堂内。

  “某受命于父。”唐安信再拜,一字一顿地说:“以兹嘉礼恭听成名。”

  宋夫人这会儿被宋暧初叫醒,含着眼泪下来扶起唐安信。

  宋德庸站在檐下:“某固愿从命。”

  这场婚礼什么都仓促,什么都没有。

  连新郎都缺了一个。

  不合规矩、不成礼法,千状百状,也都这样了。

  宋暧初见没人动作,自己去堂内挪开香烛,取下来牌位,然后走到唐安信身边,双手奉上。

  她声音是哑的,带着点少女的尖锐:“一拜天地——”

  看不见太阳,雪已经慢慢停了。这时候是酉时,幽幽白烛摇曳,唐安信端着排位,缓缓跪倒在阔疏苍天。

  宋暧初看着唐安信站起,眼泪“唰”地一下又出来,滑过冰冷的双颊。

  宋德庸牵着宋夫人站在檐下。

  “二拜高堂——”

  ——这是宋德庸自己喊的。

  院里积雪早上已经清扫过了,府里仅剩的几个丫鬟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地上又全是积雪。

  唐安信结结实实拜下。

  宋夫人哭得更厉害了,宋暧初见没人动作,又要喊,却听见唐安信先开了腔。

  “邵安骸骨还在安乐,这第三拜就先罢了,待日后我亲自去找他成亲。”

  宋承平亲友都少,五湖四海的哪里都有,呆在京里的就那么几个。吊唁完也就完了,滕渊文发了信说不日就到,还带去了东丰知府的慰问信,连皇上都赐了字。

  消息传得快,市巷里有人切切,都在议论这样清风朗月的大人物竟然有断袖之癖,还结了阴婚。

  可是宋承平想了那么久的婚礼就这样了,已经实现了,他却不在。

  唐安信把灵位端正放在香案上,小四借着汝鹤的动作,把另一套红袍放入棺中。

  雪色照得唐安信眼下生疼。

  曾经以为的和乐也只是以为。

  死亡就好像手里的那颗瓜子,啪的一下就来了,还惊起恍若未闻的烟土,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被命运不留情面地笼罩。

  原本那些纷杂混乱的情绪在黑夜和理智的压制里平复下来,而此时此刻,被悲痛浸透了的爱意再次翻滚而起。

  像是他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个夜晚里平静的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