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95章 无边

  东丰位处中央,说热也不热,说冷也不冷。这是初秋,还带着盛夏的燥热和骚动,像是清软山风历尽千险来到了升腾的烟火气,随后就化作了细雨。

  知州府种了一棵枇杷树,早就不结果子了,是蒙了灰尘的墨绿色。听本地的同知曹黎月说,这树是前知州亲女抓周时移植过来的,带着美好的希翼和愿景。

  只是四季轮回到了秋日,看着就不如春夏时节的繁盛,尘归尘、土归土。料想百年以后,也只有这棵树还记得这位和善的知州大人了。

  宋承平听见后面来人,连忙收了思绪:“杨大人。”

  杨文琦刚从河边回来,沾带得袍子上都是泥点,鞋许是换过,看着还新。

  “我和怀良刚从坝上回来。”杨文琦皱着眉:“那楼阁非拆不可。”

  “不瞒大人,我和怀良在您未到时就先去探过,也借了都水司的图纸。”宋承平把人引到堂内:“万事俱备了。”

  杨文琦颇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了?”

  宋承平微微一笑:“确定了。”

  去年的水祸死伤众多,原因诸多不能一概而论,先是之前负责水利的许大人收了银子,工程里的偷工减料就都变得顺理成章,接着是早早就有人埋下火药,要图这一府数万人的命钱,最后才是去年的雨水着实大。

  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缘由吗?有的,这些亭台楼阁都是违章而建,引水分流,河堤的泥土本就不堪重负,如此一来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阴缺事情前任知州未必不知道,只是富家要交税、贵家上头有人。

  谁敢呢?

  似是而非下都是妖鬼,宋承平忽然就想起了出来安乐时判官给他的护官符。

  黄金为君门,傅锦屑屑粥可温。白玉为君堂,江水汤汤羊脂汤。

  傅是傅固,温是温补去,江是江漼钦,汤是汤和津。

  “大人不必烦忧。”宋承平看着人奉茶:“这些亭台楼阁在安乐境内,已是违章,下官自然要依律办事,只是耽误了水利大事,还请大人见谅。”

  流水外泄,曲不成调。

  宋承平下了死令,曹黎月本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知州府最近闭门谢客,来求情的一概不见,这是一步险棋。如果是前任知州,他在这里呆了十几年,和这些富家打的交道太多了,未必敢真下狠手。可是如今的知州是宋承平,他初来乍到,本就看不起这些鱼肉乡里的渣滓,而他亲父又是御史,真要告御状,还不见得是谁吃亏。

  可是弊端也很明显,经此之后,宋承平再想拉拢这些人,怕是难上加难。

  不过半个月,这些建屋就被拆了个一干二净,另一边,水利工程也开始拉开帷幕。

  杨文琦和聂怀良来之前就调过卷宗,河堤、暗河、流向、水速、地势等等早就耳熟能详。安乐境内的几条支流都不大,起不了什么用,也就导致了旱季两岸方圆几十里庄稼无水灌溉,而雨季河水倒灌,装甲多被淹死。

  所以安乐农务比起临近的几处不是很发达,反倒是商行更出挑些。

  本来境内兴修水利应该是县官、州官的责任,只是去年冯凭贪污一案牵扯太多,加上水祸,东丰还没缓过来,李靖柏特批了银子,这才有杨文琦和聂怀良亲至。

  聂怀良到的时候,杨文琦和宋承平还在看舆图。

  “邵安看这里。”杨文琦指着图上一点:“宛城周边地势偏高,内腹有下陷,此地又多山,来往不便——”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俯观全图,西北微高而东南略低,此处又有锦山。”宋承平皱着眉:“怕是不好办。”

  “如果在这个关口设坝呢?”杨文琦顿了顿,继续说:“沿着锦山山麓而行,开挖沟渠,可以拦腰截断沿山河流,到下游再连接大河。”

  宋承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若是到下游连接大河的话,应该是顺路的也水、景河、魏河、锦山水都收入渠中——”

  杨文琦赞赏地看着他:“不错。”

  宋承平瞥见聂怀良进来,点头示意过后继续说:“那宛城的古渡口怎么办?”

  “邵安这不是愚了?”杨文琦提笔在另一张舆图上画了条线:“洛水在这里,古渡口是沿着十了庙、钓鱼台和烽火桩这条路,如果按照方才修改的方案,大雨要过的第一道口就是宛城,宛城地势高,蓄不住水,刚好顺古渡口南下汇入洛水。”

  宋承平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怀良就在这等这了。”杨文琦转过头:“可是河道有什么事吗?”

  聂怀良看了看宋承平:“是河边一处渔家拦住了肃清道路的衙役,死活不让过去,问是什么事也不肯说,非要见大人。”

  这就是州衙的事情了,杨文琦矜持地转过身,示意宋承平自行处理。

  “杨大人。”宋承平朝他拜过:“图纸已经商量得当,料想是没什么问题,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外面下着细雨,不知道是去年把雨下尽了还是怎么,今年的雨总是断断续续的。

  聂怀良最初是正七品的所正,在京中大官满地走的情况下着实不够看,后来经上面提拔,又有了功绩,这才升为正六品的都水清吏司主事,而宋承平如今是从五品的知州,按说还要大他一阶,只是两人都不是那弯弯绕绕的性子,还是兄弟称呼。

  “宋兄可知河堤住有渔民?”

  “我竟是不知。”宋承平皱着眉回想:“按理说河畔不禁渔民,只是堤坝附近都有人看守,应当是无人居住的。”

  “这就怪了,这渔民自称是住在江边,而且一定要见你。”

  两人姗姗来迟时,河边已经围了一溜的人,昌乐县知县蹲在旁边叹着气。

  宋承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上赫然躺着一个男子,年岁估计在三四十,腿上怕是有什么毛病,用吧布带缠了一圈。

  差役见人来了,连忙呵斥:“兀那老头,知州大人来了,你起来吧。”

  昌乐知县庞俊生连忙站起来,欠着腰给宋承平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

  庞俊生皱着一张老脸:“大人哟!您是不知道,咱们几个县子都晓得要修堤坝了,都在让附近的人换住处嘞!可是到了这老张家,死活就是不肯搬,我还没说两句呢,躺那不起来了,怎么说都没有用呀,非是要见您!”

  “张大爷。”宋承平操着一口乡音:“咋地不肯搬哦?”

  张叔听了这话才从地上坐起来:“大人呀,您是金窝里出来的,不懂我们这些老百姓啊!我哪有搬家的银子哦!再说了,要是搬了,我以后去哪里打鱼,你说是伐?”

  宋承平也跟着蹲下:“可州衙下达的公文里,不是说的有补恤的银钱吗?”

  “哪有?”张叔闻言又气又怂:“这可没人给俺们说!”

  庞俊生听了这话反倒急了:“知州大人在这呢,你莫要污蔑我,补恤银是确定要搬以后登记在册的,登记一个发一个,你二话不听往地上一躺,谁敢招惹你?”

  事情说开就办的快,弄清楚是一场误会了,张叔自己也有些讪讪。

  “我听你方才说,你是打鱼为生,没有别的赚钱营生了?”宋承平看了看庞俊生:“堤坝沟渠修建期间怕是不能打鱼了,我看你还年轻,若是吃的了苦,不若去县衙报名?也都是些搬来搬去的体力活,虽说辛苦些,可是银钱也丰厚。”

  雨有变大的趋向,跑得快的衙役回去带了伞,宋承平接过,替自己和庞俊生打上。

  “使不得!”庞俊生连忙躲开:“我给大人打伞吧!”

  “庞大人年纪大了,还是本州来吧。”宋承平往前两步,把人纳在伞下:“本州劝庞大人一句,乡里不识字的人多,诸多公文他们怕是看不明白,庞大人还是想个法子才是。”

  ***

  又下了几场雨,天气转寒,已经入秋了。

  京里来了信客,送的是唐安信亲手做的秋梨膏。

  他们这几月没法子见面,就时常通信,连带着往来递些东西,闹得知州府上开门的和几个信客都熟了起来。

  宋承平不急着看信,先把送来的几个坛子摸了个遍,在角落里找到了个荷包才算满意。

  他把荷包小心挂在了腰上,然后把信按在胸口,像是能感觉到唐安信体温的样子,长吁了一口气。

  任何感情都是由轰轰烈烈归于平淡,可是宋承平自一开始就像带着火,耳鬓厮磨不够,还要连骨髓都吞吃入腹。

  可是时局不好,他们隔得太远。

  唐安信永远把自己囚在一个稳重的、可控的范围内,他天真的以为这些东西就可以聊表相思,可事实上远非他所猜想——宋承平恨不得扬鞭策马,带着这些东西奔赴万里去见他。

  滚烫的、不加演示的爱意。

  门外没有人,宋承平细心地用小刀破开粘合的地方——这信封他还要留着。

  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纸,宋承平先看那字少的:‘虫二’。

  这是何意?

  他又去看那字多的:

  星高月远,邵安辎重事物在身,我久居京都,不知东丰境况,万望邵安手绘一卷,聊做絮絮。听闻怀良暂居,我知你和怀良是同年,本不育探问,只是故人所托,怀良本性憨直,邵安多多见谅。今日张箦赠我秋梨两筐,分别数日,知你挂念,小做膏脂三坛,润肺化咳。又有,听闻今年安乐多雨,邵安多加餐饭,切记加衣,年下节中再逢,温莘欲亲手丈量。

  京中一切安好,小初和二小姐往来如旧,勿念。

  宋承平体内的火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

  这个人、这个人,唐安信他怎么能这样?

  他心都软地要化,恨不得把人拘在怀里亲吻,好不容易按捺下冲动,就又想起来另外一张纸。

  推门而出,正好撞见聂怀良。

  宋承平又想起来唐安信信里专门给聂怀良说好话,整个人就又开始酸,招呼也不打,直接绕过来敲杨文琦的门。

  今日休假,天色也暗了,杨文琦也没去别处,正在室内看书。

  “杨大人。”宋承平彬彬有礼地点头:“内子送来一封书信,只是我看了看去不解其意,不知杨大人能不能帮忙解解惑?”

  “邵安成婚了?我倒是没有听说。”杨文琦搁下手里的书册:“照这样说,贤夫人是擅读诗书的好人物,你二人正是绝配。”

  宋承平矜持地笑笑:“他读书甚多,才学也好,我不及他。”

  “虫二?”杨文琦把纸还回去:“不正是应了‘风月无边’?”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了。”

  宋承平辞别杨文琦,面上的笑意都要压不住。

  他搓了搓有些僵的脸,在心里冲唐安信说了一句:

  来一趟我的梦里吧,我想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