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94章 意气

  唐安信看着黄历,才发现过不了几天就是宋承平的生辰。

  可是人已经走了,他再愁也没有用,只好差人快马加鞭好把礼物送上。

  风大了起来,可是太阳的力度也还烈。

  唐安信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傅江败落,按说应当是一片大好形势,可是世家的掣肘不是那么好拜托的。六部带头的几位大人各有各的难处,地下也有傅江两姓的人,比如今年的状元聂怀良。可是平心而论,出身算不得什么,六部只要贤才,万没有因为顾虑把人才推走的道理。

  江家凄惨,也只是杀给猴看的鸡。

  浮云拨开,大雍的问题更大。吃绝户的尚且比比皆是,更不要说饿殍流离,改制势在必行。

  这时机并不好,今上看问题偏执且不容置疑,只有赵津和唐安信还能说得上话,所以李靖柏说要休养生息,那就谁都不敢动。

  不过也能理解,李靖柏继位后第一桩大动作就鲜血淋漓,并不利于后局。

  京中的步伐被迫放慢,可安乐的建设却如火如荼。

  宋承平到了地方先去看丰乐县,岂料这一看竟看出个熟人。

  正是宋承平的同年,韩子昌。

  “邵安兄光绩在前,我才疏学浅,只好狗尾续貂了。”韩子昌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我看宋兄手稿的意思,是先要肥田,再修学堂。只是这两桩事都不是一日之功,海大人是这方面的大才,又与家父有些旧时,我问海大人借了书籍,一边揣摩一边下手,这才稍有点成果。”

  肥田之法自古有之,早期是用贝类碾碎挥洒,或是沤腐杂草,或是浑水灌溉。到了如今,技艺自然更上一层楼,海琮认为,各地的土田都有一个‘喜好’。换句话说,有的土地适合种的作物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比如此地适合种白菜,而与它相隔几里的彼地适合种油菜。

  丰乐县的土地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它在安乐州里位置靠南,往年经受的雨水就多,花生比油菜的长势要好。可是此地主要作物还是麦子,土地贫瘠下来,麦子的收成就不怎么好。

  “我看韩兄是在教导百姓轮作?”宋承平眯着眼回想路旁的田:“像是大豆?”

  “邵安兄何必这么客套,唤我子昌就是。”韩子昌拊掌而笑:“兄说对了,我观此地杜鹃、秋海棠之流盛开,想来是就是海大人文中所提的‘南地土’,再加上此地百姓好种花生,就更确定了。”

  宋承平把茶盏搁下,注视着韩子昌:“子昌兄毓秀,大豆确实能肥田。”

  “还是兄的手稿令弟受益匪浅。”韩子昌继续客套:“麦子已经收割过了,这时候地里空着,我和润和商量了许久,还是挑了地方先试,其余还是该种什么种什么——这不,绍安兄来得巧,那大豆刚长出来点。”

  宋承平起身一躬。

  这一下倒把韩子昌吓了个够呛,他连忙从椅子上窜下来,把人扶起:“绍安兄这是做什么?”

  “我初为丰乐知县,一事无成反倒被他事所累,所幸子昌来的是时候,全了我一桩心事。”宋承平坚持要礼:“我答应润和要带此地百姓拜托穷苦,本就心下惭愧,子昌更有此大才,我合该道谢。”

  韩子昌待他站起:“兄是鸿鹄大能,此言过了,我不过是尽了本分,还沾了邵安你手稿的光,担不得一声道谢。”

  “你我都是同年,也不必客套了。”宋承平坐在主位:“我出来安乐,诸事不熟,也没什么好赠的,但是子昌日后若是有事,直接来寻我就是。”

  ***

  几日后宋承平拿了官印换了新府,才算真正是从五品的知州了。

  他太年轻,有些镇不住场子,底下几个知县看他不爽,明里不好说什么,暗地里也下过绊子,只是都被按了回去。

  这情况一直延续到聂怀良来。

  聂怀良此行应的是唐安信的话,上面把河堤和水利的选址定在安乐,聂怀良先行,随后不久就是海琮的师弟杨文琦一行。

  这时候合该宋承平接风。

  宋承平在府内设宴,又是好一番招待。

  “听说京中有些变动?”宋承平示意小厮给聂怀良斟酒:“我离京半月有余,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旁的也没什么,只是赵津赵大人有些想乞骸骨的意思。”聂怀良拣凉菜吃:“再就是吏部的唐大人和户部的方大人最近在琢磨着量田改税,你知道我是工部的,旁的事和我们挨不着什么,了解的也就少。”

  那是你楞!

  这话宋承平没法说,只好按下满腹无语继续吃酒。

  聂怀良这人也是奇,他本是聂子臻的子侄,更占了状元的位置,开端如此高,他却要去工部——去工部也就罢了,好歹也是正经入阁的路子,日后若是顺利,也能步步高升。

  可是这位奇才一不攀连上司,二不招惹亲眷,连嫡亲的叔叔聂子臻都不怎么来往,更不用说这一批同年。他本就是头筹,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又在加上这独来独往的性情,一来二去的风言风语就多。

  人情世故处理得一塌糊涂。

  宋承平静静地看着他:“怀良兄怎得来安乐州了?不是应该在京中吗?”

  “水利是大事,老师让我跟着好好学。”聂怀良夹了一筷子鸡丝:“他们工部的都是怪人,一般藏着掖着不肯说,好不容易有机会学习,我肯定要跟着。”

  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是工部的?

  工部是谁?乃是和户部一起抚养兵部这熊孩子的老父亲,穷也就不说了,反正每年户部的人见了他们就牙疼头疼全身都疼。此外,里面的诸位大人都很有脾气,民间的技艺工人教东西还要求诸多呢,更不用说这群工人中的工人,大能中的大能——曾有人想要悄摸地学个技术,礼品瓜果都送到门了,又被打了出来。

  宋承平听他提起老师,就问:“杨大人可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怎得和怀良兄来得时间不一样?”

  “老师需要整理东西,就让我先来看地形。”聂怀良以为他急,补充了一句:“过几日就到了。”

  可等杨文琦一行姗姗来迟,就又过去了将近半个月。

  他们一来,兴修堤坝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第一桩就是招工。

  招工是大事,宋承平忙的饭都顾不得吃,看着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杨文琦和海琮是同门的师兄弟,都是本朝大儒文芥的学生,而文芥又喜欢钻研古籍,各项技艺都习得,是以这俩学生都在工部任职。宋承平之前和滕渊文打交道多一些,顺理成章的也就和海琮相熟,杨文琦也就和自家师兄一脉相承。

  他初来乍到,本以为又要和地方官员勾心斗角一番、刮去一层皮肉才能开始动手,谁知宋承平二话不说就开始做准备,心里就更高看宋承平几分。

  选址之时工部就好一番商讨,所以几人流程都熟,确定了首尾之后就要开工。

  只是问题又来。

  安乐境内是一条大河,极宽,也浑,常有‘一碗水半碗沙’的说法。本来是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有位诗人洋洋洒洒数百字,极尽描写其波澜壮阔、气势雄浑,文章一出,仰慕者众多,豪贵之家也竞相传写,于是就有了这桩事情。

  有富家专门挑选了好地方修宅子,地势略高,正便宜欣赏。除此以外,还有人工开挖河道另引小流做自家山水的,乱七八糟地混作一团。

  宋承平在心里要把前任知州骂死了。

  这位大人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不顾都水司的规划,生生让这些亭台楼阁建起来了!

  建是好建,可是拆却难办。据宋承平所知,这些富家不少都和京中的大人物沾亲带故,譬如那李家,就是刑部尚书尹元洲的姻亲——换了旁人见这阵仗,或许就怵了,可是偏偏遇见的是宋承平。

  宋承平是何等人物?

  天下不看眼色第一人。

  他和聂怀良不一样。聂怀良是单纯的‘轴’,整个人就是大写的二,不会拐弯,不通人情世故,说话也不合时宜。

  可是宋承平是心里有数的愣。

  这是一种极少年意气的愣,可以不顾一切权势利禄,要沿着自己看好的路走。

  他敢当着满朝权势的面言尽君王官员尸位素餐,抱着明月笑尽天下读书人。

  他能在冯凭只手遮天的时候就敢率领数百学生下跪请愿,带着匪气一刀砍断了京都氤氲不休的某条线。

  少年的胸腔里装得下诗词歌赋和热血骁骨,他们自命不凡,能够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坚信自己可以顶天立地。

  天地都是他们的。

  临危不惧,仍鼎镬甘如馅,是老成练达的气度。

  碎心裂胆,却猛气冲长缨,是少年意气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