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72章 错综

  延试紧跟着会试,往年是三月的朔日,今年还是往后,定在了十一日。

  殿试最初是由帝王出题,不过到了今朝,大多帝王都没那个精力,就会在朝臣中选择阅历、文姿皆出众的,今年定的是刘司桓。

  总算没了担子,唐安信无事一身轻。每次科考对天下读书人来说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不过对于朝臣,尤其是唐安信这种高中出身的朝臣而言,更像是一桩趣事——大抵天下人都是如此,挨不着自己身上,就都有一种矜持的过来人的怡然。

  唐安信在本朝文坛上算得上有名气,早年常有几篇赋文小词流出,到了近几年就不似当初那么莽直。这也就意味着常有后生学子来拜会他,虽说民与官之间总有一星半点的隔阂,但是在文坛上这种隔阂就愈发浅薄起来。

  宋承平有幸做了举人,还是中等偏上的名次,最近就开始为不日的延试忙起来,只是难为他还记着每日往房顶晃上一晃,隔着几道院墙也要看看唐安信。

  唐奉澄最近馋上了唐安信这里的一味芡实糕,日日都来,和几个落榜的试子聊得不亦说乎。

  这会儿到了晚间,他才记起来府上还有事:“温莘,我就先回了。”

  “对了。”唐奉澄想起来什么似的:“邵安和你最近是不是生疏了些?眼看着就要入朝了,忌讳也不是这么个忌讳法?”

  唐安信:……

  不才,你吃的芡实糕就是他送来的。

  此事难与外人道,可唐奉澄终究不是外人。大雍虽说民风开发,可也没开放到这个地步,而且两人身份尴尬,总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说是真心估计亲近的人都不信。

  他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却被唐奉澄看出一二:“怎的?有难言之隐?”

  唐安信牙疼已经发展到头疼了。

  这倒让唐奉澄更好奇,此人不愧为损友,带着一点微妙的兴奋催促他:“你我相交数年,我还真没见过令你头大的事,快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良久,唐奉澄带着一脸如鲠在喉的表情回府。

  他走之前总算记起自己那不怎么靠谱的良心,叮嘱了一句:“我与邵安也称得上相熟,他若是日后入仕,估计也是清廉这一派的峥嵘新权,你俩若是日后分道扬镳,记得别给人气走了。”

  怪不得此人早年那点恃宠而骄的感觉又回来了,原来是光明正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唐安信自觉没脸,跟着唐奉澄出了门:“我……不欺负他就是。”

  唐奉澄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师生关系何其庄重,宋承平他能对自己老师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奇诡,更离谱的是竟然能让唐安信同意!要是这样匪夷所思的关系也能成,那他一个自诩不比谁丑的美男子竟也没个一两朵桃花?

  细细想来,怪不得宋承平诸多行为都很奇怪,原来是早有预谋!

  ***

  延试如期举行,诸生过了搜验,被侍卫引着来了殿内,按张榜的顺序坐好后,就有人发了试纸。

  李靖柏身居高处,脸色看着也不怎么好,像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的模样。身后赫赫然垂了帘子,有一华服高髻的女子端坐,正是傅君生。

  宋承平心下几转。

  刘司桓正是不折不扣的傅党,傅君生此次回朝是面子上的名正言顺,她下毒李靖琪众人皆知,因此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会盯死了她。同时,朝臣又不可能背起‘窃国’的罪名,对傅君生自然要带上几分尊敬,这也就使得傅党愈发猖獗。

  宋承平打量完毕,又把视线落到试纸上。

  纸上一道策题横着,稀稀落落竟只有两行:

  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

  即屯田法,诚生财之原,屡经条议申饬,不见实效,其故何与?

  这题好怪。

  恤民是在说东丰百姓,赡军是在说李珂玵和边塞将士,可堂而皇之在试卷上提出,安的是哪门子的心?又怎得突然提起了屯田法?莫非是猪油蒙了心,真开始为百姓谋福祉了?

  行文至中间,宋承平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大雍并非是一个上下隔离很开的国家,相反,皇族和百姓生活挨得很近,反倒是那些望族朱门,大行其道建高了门槛,傅固更是大行其文,痛斥那些‘才子小姐几般欢好共赴红帐’的话本。换句话说,皇族对百姓很是关爱,收成不好就常有减赋消税的情况,但是贪官腐蟲杀不尽——这些官吏的上面还有人。

  有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刘司桓身为一朝阁老,侍的却不是百姓和帝王,那他提及屯田,意图就很明显了——唐家。

  武帝在位时就有对唐家下刀子的想法,只是事务蹉跎,也就搁置下来。李靖琪看的也很明白,但是他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所以转而去剜傅家的肉。

  今上刚刚登基,诸事还没到让他定夺的时候,他更像一具摆在堂上的木偶——傅家需要他掩盖行迹和野心,朝臣需要他做一颗明星。

  这是两方的博弈——人们需要一个君主,更希望君主是个仁德贤君,但是有这样希望的不是君王,或者说不是所有的君王,同时更不是吞食百姓劳苦的地主。而拉帮结派正是这些人的手段,他们连遮羞布都不愿意撤,堂而皇之地剥削和压迫。唐安信没看明白的,宋承平却看明白了。

  忠君和爱国并不能一概而论。

  所以问题就摆在了宋承平面前。

  他是要名列前茅,还是要自书己见?

  这样焦灼严肃的时刻,宋承平脑海里浮过的,一是唐安信,一是巷间寡妇老鳏、垂髫黄口。

  万般不由我,万般皆在我。

  宋承平继续下笔,好像在写他展望的盛世,而他也忽然就看破了迷雾,明白了自己终将踽踽一人走向一条和唐安信不那么一样的路。

  他们是同路人,可终要走向不同的分支,就好像错综交杂的命运,纠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样子。

  宋承平落笔抬首的时候,正好撞上李靖柏的目光。

  他在心里把某个人的名字放了又放,然后圩叹一声:

  总之不会放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