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60章 杂乱

  唐傅菁由着他抱着逗了会儿,正挣着要下来,宋承平就凑上来接她。谁知这小姑娘也不知道何时手里攥了一把雪,坏心思地冲两人脸颊上来了一下,自己倒是站在雪地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宋承平见唐安信笑得欢,伸手揩去了他眉上沾带的一点雪。

  这动作太自然,倒让唐安信觉出了一点不动声色的别扭。

  这会无雪也无风,日色正盛,虽是寒冷,却能感觉到指腹的温度。

  唐安信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掏东西,他今日活似个散财童子,还没向各位大人家投拜帖呢,就一直在散东西。

  宋承平愣愣地接过——是张叠成巴掌大小的纸,用红线绕了一圈,能看出来绕线的人长久不得法,弄得纸的毛边都出来了。

  “你之前给我的香方太多了,我也用不尽,索性交给汝鹤开了个铺子,虽说不是什么日进斗金的好地方,也算是略有薄利。”唐安信看着他:“这铺子也就给你做个添头——你年后如果顺利,是要为官的,总得有些东西傍身。”

  大雍对官员苛刻,对商人又厚爱,不知道算是哪门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像唐安信这般一无家荫二无别收的,很多都会赚一赚这个银子。

  总不能做官反倒把自己给饿死了。

  宋承平沉声而笑,揣回了自己袖袋:“多谢老师。”

  这是百般按捺的情潮,也是蓬勃而生的欢喜。

  方昭瑗遣了女使出来唤他们用昼食。

  宋承平看着唐安信前行的身影,忽然叫住他:“老师,你还记得江南的月吗?”

  “……我离家太久。”唐安信想了好一会儿,道:“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了?那是魂归的宿地,也是归根的故土。一样的明月,一样的隔山跨海,白舟所行,是两千余里的远星。

  宋承平笑起来:“那日后我带你去看看。”

  唐安信误听成了‘代’,垂着眸说:“好。”

  ***

  年下递帖子都是学问,官位高低关心厚薄都有说头,好在汝鹤得力,省了唐安信不少心。至于宋承平,他现在还不是递帖子的时候,贸贸然送了反而不好,也就搁置,只是和几个关系好的又约了饭。

  第六日百官又开始忙碌,今年年下无甚大事,看来是上天都想让大家好好过个年。只是李靖琪受了风寒,看着神色不大好。

  到了第十日,唐安契辞了京都准备南下,家里面来信,说是铺子里帐对不上,只得提前回去。菁菁哭的厉害,闹着还想在这玩,被方昭瑗哄着劝了,见唐安信不说话留她,抽抽噎噎骂叔叔是坏人。宋承平本不该来,但是菁菁一定要和他道别,就也跟来了,这会拿着糖哄小姑娘,一脸的温柔耐心。

  兄弟俩在陶然亭坐了良久。

  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宋承平又折回去买了纸钱,和唐安信在距这亭子半里地的僻静地方烧了。

  处处都是忌讳,可京中再无那家馄饨铺。

  ***

  上元前几日,小四在问唐安信今日要不要和往年一样和相熟的大人们递帖子。

  唐安信看着唐安契一行人走了以后愈发空旷的地方,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

  小四皱着眉劝:“少爷一年也就这一此的生辰,合该热闹些,虽说母在不庆生,也应当把唐大人请来小聚一下才是。”

  “啊。”唐安信愣了愣:“那就这样吧。”

  唐安信生在十五的卯时,正是破晓日升的好时候,坊间传言‘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如今这官是做了,只是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小四思量了半晌,又道:“少爷生辰是喜事,可要请宋家的大公子也来?”

  “请他来做什么?”唐安信又想起前些日子宋承平那要哭不哭的眼神,不由得一阵心软,又道:“……还是请吧。”

  “那这帖子又该怎么送?”小四替唐安信挪开书案上的杂物:“是写御史大人还是宋公子?”

  “直接写邵安吧,与他没那么多讲究,若是给宋大人又要麻烦。”

  这事是小四和汝鹤一起操持着,汝鹤如今办事已经很是稳妥,没了最初对小四的不服气,只是偶尔还有些不大认同小四的做法,认为他对下人过于亲厚了些。

  宋承平收到帖子的时候纠结了很久,他无从得知唐安信的生辰,这会儿知道了又开始愁贺礼。

  贺津出馊主意:“公子不如直接送花?贵重的唐大人定然不收,还不如送些熨帖的,京中入冬少颜色,这个倒是适合些。”

  宋承平一脸无言的看着他。

  “哎,这就是公子不会了。”贺津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非要挤眉弄眼:“我听说人家给官员送礼,面上越平平无奇的主人家越高兴,你猜这是为何?”

  他接着说:“人家面上掩饰得破烂,实际上都往里面塞金子呢!”

  宋承平:“……”

  他若是敢给唐安信送金子,保证当场就被唐安信扫地出门!

  日月窗间过马,金乌玉兔几个轮回,就是上元了。

  上元是大节,官员们足足十日无需去衙门,比元日的假还长。

  唐奉澄早早就到,本以为已经来的够早了,岂料打眼一看,宋承平已经在后厨了。

  “他怎的来这么早?”唐奉澄瞠目结舌:“你还让他去后厨?”

  唐安信也觉得不妥,只是宋承平坚持:“他非要去忙活,说是要做长寿面。”

  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两人!

  唐奉澄大受震撼。

  好在宋承平还是心里有数,只揉了面就算了,打算等凉菜做好就下面。

  他正在用热汤净手,就看见两位唐大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面上不显,心下却还是有些酸。

  这算个家宴,诸位大人家都是递了帖子就算了,就只有这三个人小聚。

  食间先用的面,三个人一人一碗,再没多的,都是一根长面,佐上蛋花和青菜。京中冬日里羹菜昂贵,坏的又快,除了皇宫,别家都是很少吃。

  宋承平叮嘱唐安信:“老师,可千万别咬断。”

  他神色太认真了,就好像这根面下肚,唐安信就这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过到百年似的。

  席间自有酒,菜下多半,酒过三巡。

  宋承平眯着眼笑:“老师,贺礼里有一个小匣子,旁的也就算了,这个你一定要看。”

  他这样反倒引起了唐奉澄的好奇,酒意上头,唐奉澄打趣要唐安信现在就看,宋承平不乐意,后来还是唐安信按下了两人才算完。

  席间汝鹤来了一趟,唐安信出去了。宋承平和唐奉澄做了一会儿,也找了借口出来,说是去看看后厨。

  他出来的时候唐安信正正从院里回来,披着月色,脚下踩到了一只枯枝,发出几下‘咯吱咔吧’的声音。

  不知碰到了宋承平心里哪根弦,他从檐下飞奔,到唐安信旁边的时候气也不喘。

  宋承平拽着唐安信的衣袖:“老师,我心悦你。”

  这话说出来才是挑明了,万般醋酸几多委屈都呵了出来,化成势在必得的坚定,掩盖在皮相和月夜下。

  唐安信没醉,却怀疑自己醉了或是耳朵出了问题。

  他惊愕之下退了两步,倒把衣袖从宋承平手里扯了出来,像是愤怒或是不堪之下的动作。

  宋承平俯身拾起那段枯枝:“今日老师生辰,我不该坏了老师的兴致,只是久病难医。我知老师不会同意,甚至有些恶心,但是思来想去,有些话也得说一说,不然我一个人在醋缸里泡了许久,另一个人却半点不知……”

  他顿了顿:“挺不公平的对不对?”

  他冲唐安信行了一礼,兀自踏着雪化的积水离开。

  宋承平近日的傲气和锐气都在待人接物里磨去了棱角,在这一刻就好像压不住了,化作少年意气的尖锐,刺得唐安信措手不及。

  唐安信回到室内,唐奉澄一个人自斟自酌把壶内绿蚁喝了个干净,见唐安信面色不好,有点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了?”

  “无事。”

  “对了。”唐奉澄又夹了一筷鱼:“邵安刚刚……”

  他话还没说完,倒被唐安信打断:“邵安有事先回去了。”

  待唐奉澄走后,唐安信行至书房,才算叹了口气。

  他又无端想起宋承平说的匣子,拖着满心疲惫打开一看,疏松干燥的土壤摆了一匣,下面有个隔层,揭开一看,是个瓷瓶。

  唐安信拔出塞子,里面晃荡着八分满的水。

  宋承平送来的是几样新奇的果品,又并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再就是这个匣子。

  唐安信展开了小笺:

  月初谈及江南月,我料定老师念极家乡,寻人取了故乡旧土和新雪,交由别人快马加鞭送了来。算是‘折柳玉笛,皆有暗飞声’。

  他又念及宋承平的诸多言行举止。

  合着还是这小子有理了?

  他此刻心里错综复杂的诸多滋味简直能凑成集古今圣贤之语的长篇大论,活似胸口梗了块不上不下的石头,最后凝成了个百味错综的尴尬。

  真真气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