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47章 枝叶

  秋雨借寒风,冷得刺骨。

  宋承平贸然替唐安信告了假,他不好辜负这番心意,本来是打算在朝上商定近几日的安排,现下却怅然在外。

  “你今日怎得也来了?告了假?”唐安信坐在马车里,展平一封信笺:“那位有什么动作吗?”

  唐奉澄收紧手臂,看着他:“我今日值上与这里有些牵扯,来看看。”

  “至于那位……”唐奉澄顿了顿:“有些捉摸不透。”

  “你看这里。”唐安信手指着信笺。

  “戚梁遇到薛听白之前的履历为什么一片空白?”

  戚梁此人,爽朗圆滑,上可巧言令色下可体恤民情,像是两种不同的性格拼合在了一起,带着诡异的割裂感。大雍户籍严谨,是多年来一直用的方法,断不可能平白空了一截。

  何况官员任职之前,定是有一道流程排查有无作奸犯科的。

  他是怎么用这空了一部分的履历坐上知州的位子呢?

  唐奉澄坐好:“你着相了。”

  “怎么说?”

  “法理之下尚余人情,这中间可做文章的地方不小。本是出于怜悯,留了一线余地,可是总有人钻空子的,坊间戏称做‘上有策,下亦有策。’”

  “昔日武帝之时,做官的都巴不得离平民的远远的,你道是为何?武帝手段苛责,强令官员不得与民争利,违者秋后处决,谁都不敢做这崭露的头角。饶是如此,也有不少借着清金河盛会或是坊间偶遇的苗头——只要没人揭发,都平安无事。”

  “原来如此。”唐安信又陷入一种莫名的状态,看着有点蔫。

  这是他未知的领域,也是他幼年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那是权贵门阀下的玩弄游戏,是他从未了解过、从未联想过的蟲腐。

  他不免带着莫名的天真玩政弄权,在这一刻,却想起江淮梅的评价:性行淑均。

  似乎是个好的评价,但是他却忘了,对这飘摇动荡的年代来说,这是致命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却在和唐奉澄的对坐中发现,这不过是汪洋水万千里不起眼的一滴。

  好在为时不晚。

  “冯凭一案,眼下的变数是宫中,可是水中残蚁,蹦跶不了几时。”唐安信收了信:“我昨日让邵安替我送了封信——给左大人。”

  事态在按既定的方向发展。

  唐奉澄反问:“你有没有想过让赵津老先生动一动呢?”

  “大理寺卿如今一步三咳。”唐安信笑:“若是老人家知道你还在打他的主意,怕是要自挂东南枝了。”

  “说起来,邵安开春也要科考了吧?你看着倒是一点不急。”

  唐安信想起来这茬:“他才思敏捷,虽不及当年你我,可及第登科料想是没问题的。”

  “别人家都盼着名次再高些,你们倒是好,一点也不担心。”

  唐安信但笑不语。

  他微微向后仰,靠在车壁上,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头昏脑胀。

  宋意如两次从刘清那里逃脱,甚至躲过了神策军——这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办得到的。她的未尽之言有几何?

  唐安信还有一件事没问。

  傅家出来的姑娘,好歹也算策书史样样精通,这般粗陋的计划,不像是她的手笔。

  ***

  李靖琪今日已脱离了危机,早膳用了些粥,斜躺在榻上。

  福如小心翼翼侍奉着,看着他用了半碗就搁下,默默地抹眼泪。

  “哭什么?”

  少年正是身形抽条的时候,半大的孩子,一天一个样,横遭一篇祸难,看着又清减了。

  福如不敢回应。

  他虽说遭了刑罚,可是他是近侍,怎么都不冤。蒙了圣恩出来,几乎有些感恩戴德,看着李靖琪难受,就好像刀斧加身。

  但是他只是个近侍。

  李靖琪精神不好,胸口还在疼,牵扯着全身都被针扎一般。

  他出神的望着龙帐:“朕以为是斩尽春风繁华梦,却九泉一个来回,岂料山重水复,眼前一片柳暗花明。”

  帝王之术被他舍弃,他要和官员们在舟上沉浮,如今以命相搏,倒是抓住了把柄。

  过不了几日,宫内禁令解除,就是一片焕然新景。

  李靖琪看着福如:“是牵机吗?”

  “回皇上。”福如抖得厉害:“正是牵机。”

  “朕听说牵机之毒可使人首足相就,她好狠啊,是不是?”

  福如不敢回应。

  殿内空寂,李靖琪只留了他一个,两人都不说话,就显得空气都凝聚起来。

  李靖琪又问:“福安呢?”

  福如不敢不回应。

  “昨日情况混乱,奴婢也不知,想来是入了司里。”

  “罢了。”

  话音落下,福如长跪不起。

  他今日两次不敢回话,心下惴惴,整个人都要割裂开。

  他以为李靖琪‘罢了’的意思是略过,岂料又听到李靖琪在问:

  “朕记得,你昨日晚间说,晋地新贡了两坛陈醋,正是醇厚的时候。”李靖琪缩回被子,他疼的厉害,就那么皱着眉偏着头,也不看福如:“朕昨日用了不少醋。”

  天地如斯大,床榻不过一隅,他置身床榻,却好像裸入高空,全然无所依。

  宫中留着颗半死不活的树。

  此树半枯犹死,曾经也是郁郁葱葱的一道风景,也是雏鸟所栖、母鸟恋顾所在。然一日风大雨急,平白遭了雷劈,焦黑一片——雏鸟惊惧而死。

  李靖琪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春风回顾,母亲向来敏善,怎知母鸟不会衔草以回?”

  那棵树承载着他多次为幼妹摘取风筝的记忆,想来出于怜悯不忍,还是留了下来,哪怕有碍观瞻。

  如今他不想留那棵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