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202章 念去去

  百官排成两列,源素臣在沈静渊的带领下从其间穿行而过,耳畔不乏恭维之声。

  待赴酒宴之后,杨钧拱手作揖道:“丞相一战平定葛荣,数年来的阴云为之一扫而空,大人,请受杨钧一拜。”

  源素臣挥手示意不用,他命人给杨钧倒酒,道:“今日大捷,乃是普天同庆之日,来,杨大人请。”

  杨钧没有推辞,举杯敬道:“那在下就谢过大人美意了。”

  “今日恰逢爱卿寿辰,”沈静渊笑道,“丞相,朕也进和你一杯。”

  眼见沈静渊如此,阶下众臣更是对源素臣极尽奉承,连言枫华也起身恭维道:“我敬大人一杯,愿左使大人千秋永固!”

  源素臣虽然陪着所有人喝了不少酒,心里却没有一点庆贺的意思,他出声轻笑道:“有道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自古以来便没有长生不老之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江山和朝堂终究会是后来人的。”

  没人得以窥探源素臣的内心,自然也就无人得知他为何在功成名就、四境太平之时出此“悲观”之语。

  杨钧敬佩道:“大人功高盖世,注定要名留青史。”

  言枫华也道:“丞相大人乃是再造大魏的功臣,提三尺剑而定天下,无人能及,必为万世之楷模。”

  源素臣道:“天下尚未一统,言少保此言过早。”

  “大魏重归一统,国势蒸蒸日上,”言枫华又恭维道,“渡过长江,一统南北,也是指日可待。丞相大人日后定是万古流芳,名垂青史。”

  源素臣听完这些溜须拍马之语,忽地大笑起来,起身道:“十多年来我平乱贼、定四方、退强敌、整朝纲,放眼四海之内,可有人能胜我一筹?”

  沈静渊道:“源爱卿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天下自然无人可及。这杯酒,就当是朕敬爱卿多年来劳苦功高。”

  沈知隐也代表皇室宗亲们道:“社稷得遇大人,乃是社稷江山之大幸。我等愿追随丞相大人,助大人一统河山。”

  源素臣在这声声或敬畏、或恭维的言语中大笑不止,最后以酒祭酹天地,聊以悼念故人。

  只有他知道,这山河统一之日,他再也看不到了。

  源素臣道:“这一杯酒,既是祭祀天地,也是祭奠数十年来征战南北、以血补天的将士们,愿他们来生得见盛世太平。”

  晶莹的酒液滴滴滚落在地,像是无声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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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父亲,”源若樱轻声唤道,“听宫人说,父亲这几日来一直未曾歇息。”

  源若樱微微颔首,门外的太医得到了暗示,旋即进门道:“拜见丞相大人。”

  “这位是太医院久负盛名的陈先生,我请他来,是为了父亲,”源若樱道,“父亲也该注意身子。”

  源素臣摇头道:“这不是病,治不了的。”

  连日的劳累似乎夺走了他曾经的意气,源素臣脑中一片混沌,强打起精神都成了一种奢望,他勉强支起身子,道:“而且只怕再也不能好了。”

  源若樱先叫太医下去煎药,又道:“夜色已深,父亲还是尽早歇息吧。”

  源素臣道:“我如今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你叔父的模样。”

  “……还有一件事,”源若樱小声道,“姐姐她……”

  “你说,”源素臣有点有气无力,“你姐姐她怎么了?”

  “她来信说,她也有了意中人了……想定下婚约,”源若樱越说声音越小,生怕惹怒到源素臣,“父亲……”

  “知道了,”源素臣道,“那信件在你身上吗?给我看看。”

  在源若樱取出信件的空隙里,源素臣转身找到了一只木匣,从中轻轻地拿出了两只簪子。

  “这是……”

  “你母亲的遗物,”源素臣说到这里,连声色都柔和了下来,“你姐姐不是要出嫁了么?就送给她当做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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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素臣给源若昔写完回信之后,便叫人送源若樱离开了,做完这一切好似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源素臣倚在座上,终于闭上了眼睛。

  梦中是一片废墟,荒无人烟,浓雾弥漫,源素臣没走几步便意识到自己迷了路。

  他困于其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不论他朝哪里去,最后又是走到原点。

  源素臣逐渐放弃了寻找出路的想法,他找了一处干净点的石块,拂去水迹之后坐了下来。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尚安!”源素臣立刻拽住他的手腕,由于着急甚至没能注意要控制力道,把源尚安的腕处攥得泛出了红痕,“你到哪里去了?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梦中人不言不语,只余下一双含情眸望着他,而后伸手轻轻拂去源素臣面上的泪痕。

  源素臣在源尚安的提示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跟随着他的动作伸出手来,怔愣地摸到眼角的泪珠,随后看着指尖水渍消融于寒风。

  源尚安的动作很轻,很温柔,一举一动都是他熟悉的样子,只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

  源素臣抓着他的手不放,道:“跟我回去吧……跟我一块回家好不好?黄泉地府那么冷、那么脏……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尚安、尚安?你说句话好不好?说句话……”

  源尚安望着他,原本泛红的眼眶中积蓄着泪水,他连恸哭都是悄声无息的。他冰凉的手掌慢慢替源素臣抹去泪痕,什么也没有说,却似乎已经道尽了一切。

  他好似在用一举一动告诉他,我也很想你。

  “你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源素臣喉间沙哑,带着泪声哽咽道,“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紧紧攥着源尚安的双手,妄想用体温捂暖他的身子,好带他再次返回人间,源素臣用额头抵着源尚安的双掌,阖眸低声道:“你怎么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你怎么把我弄丢了……”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捂暖那双手掌,这些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奢望,但他只想短暂地欺骗自己一回,哪怕这一切转瞬即逝。

  源素臣醒来之时,东方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一侧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好似真的有人于昨晚曾经来过。

  他摸到怀中的东西,慢慢用十指摊开。

  方巾中整整齐齐地包着一只荷包,那是源尚安最后给他的东西,上面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源素臣没有洗那只荷包,也不敢洗那只荷包,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叠好方巾,把它放回了心口处贴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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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沈知隐道,“那日宴会之上,源素臣全然不把您放在眼里,自恃功业,气焰嚣张,此人断不能久留啊。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杨景涟摇头道:“城阳王说的轻巧,可上一次暗杀不成,只怕他心里也起了疑心,此时动手,多半仍是取败之道。”

  “难道就……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谋权篡位吗?”沈知隐道,“源素臣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不尽早解决,势必危及陛下!”

  “解决解决,这话还需要你们来跟朕说么?”沈静渊道,“朕纵有此心,也不能不顾及源家其余势力,你们告诉朕,若是朕杀了源素臣,他们会不会造反?”

  “这……”杨景涟和沈知隐一时间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还是言枫华出列道:“陛下可下旨赦免安抚源氏余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肯重新追随陛下,便可既往不咎,如此一来,有何可忧?”

  “这主意好,你说的在理,”沈静渊道,“可……可要如何杀死源素臣此人呢?他武艺高强,又在外征战多年,不是旁人所能比拟。”

  沈知隐道:“陛下,此事不难。纵源素臣武艺高强,面对数十人围攻只怕也不能安然无恙,陛下可布置百名刀斧手,伺机而动。”

  “此言有理,”沈静渊终于拾回了些许底气,“可只怕源素臣不会轻易涉足险境。”

  目下确实没有合适的理由将源素臣召进宫来,而且就算招他前来,他每次也都会带上侍从以及刀剑,根本无从下手。

  殿内忽而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这项计划虽然万无一失,可没有实行的机会就是空谈。

  一直没有开口的温留卿这回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上前半步道:“陛下,目前可暂时派人散布言论,获取百姓支持,再徐徐图之。”

  沈静渊思量一阵,最终点头道:“就先照你的意思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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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便又是一年冬雪将至,源素臣换上了从前的裘衣,见院子里新栽下来的梅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发了芽。封王的礼也已经行过,源素臣再见旁人之时,便可自称孤或是寡人。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源素臣把奏章放到一边,忽然想起来,过了冬天,便是正光十六年了。

  他把奏折拿开的那一瞬才看见门外站着人,源素臣发现此人是侄子源念之,于是抬头道:“怎么了?”

  源念之支支吾吾道:“是、是城里的一家酒馆里,有人……有人正在散布对大人不利的谣言……楚公子他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源素臣倍感疑惑:“说的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传起来了谣言?”

  源念之哪里敢把那些“大不敬”的言语重复给源素臣听,只得低头道:“都是些污言秽语……听了只怕要污了大人的耳朵。”

  “说的什么,你告诉我,”源素臣骤然变作严厉,吓得源念之差点倒退一步,“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说、说……”源念之战战兢兢地复述,“说大人您是蛮夷出身,不配丞相高位,说大人您……害、害死了生身父亲,还说、还说大人您……大肆诛戮百官……以致、以致人才凋零……”

  “混账!”源素臣蓦地将桌上的折子掀翻在地,惊得源念之慌忙跪倒在地:“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

  “你现在就随我过去,”源素臣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