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93章 陪葬

  宣姚下意识地朝后一缩。

  他在这昏暗的囚笼里想起了宗楚宁的结局,丝毫不怀疑源素臣会把方才的话付诸实践。

  “……源素臣,”宣姚的身躯微微颤抖着,胸膛不停起伏,“你敢……”

  “那你说说看,”源素臣道,“我为什么不敢?你早就是一个死人,至于怎么死,你自己说了不算。”

  “你不敢,源素臣,你不敢!”宣姚挣扎着抓住铁链,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大魏死囚都要天子复核……你怎么敢、怎么敢绕过陛下直接动手?!你好大的胆子!”

  源素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几近疯癫之下的自言自语,而后道:“你的遗言说完了?”

  “……”

  宣姚又坐了回去,那目光带着天生的鄙夷:“源素臣,你该死!”

  鄙夷之中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

  宣姚再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自小受过的教育让他在临死之际还不至于惊慌失措。这份惧怕并不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宣姚抬头仰望着源素臣,突然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头饿狠了、开始目露凶光、打算扑上去咬人皮肉的野狼。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宣姚的衣裳蹭到了爬满青苔的墙壁,湿臭的水珠沿着他的脖颈滑下,“源素臣,你必定不得好死。我今日在此地,祝愿丞相大人来日死无全尸、万人唾骂!哈哈哈哈哈……”

  宣姚说完这句话,垂下头又开始疯子一般地大笑起来。他在狱中备受煎熬,笑声渐渐被剧烈的咳嗽声取代。

  “……源素臣,你恨我们入骨,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可是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你们源家,”宣姚猛咳了几声,才平复过来,“你们同我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大家都在这浑水里争权夺利,谁的手都不干净,凭什么你们源氏一族到头来还要摆出一副圣贤忠良的面孔示人?源素臣,你扪心自问,你对陛下,就那么忠心耿耿吗?!你敢说你自己对于九五之尊的位置,就没有动过一点念头吗?!”

  源素臣正要说话,漆黑的走道尽头却响起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从来论迹不论心,论心古来无圣贤,”源尚安脸上发白,右手扶着心口慢慢走近了宣姚的牢房前,“宣公子,你讲这样的话,就证明有些道理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大魏根本就不是什么盛世天下,这些年来只是靠着一批又一批的官吏粉饰太平、欺上瞒下罢了,”源尚安的语音仍旧温和,“如今需要的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力挽狂澜的领袖,否则大厦倾覆,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当然,前进的路上总有很多始料不及的事情,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自然也就会出现一些无法阻止的悲剧。”

  宣姚怔了一下,随即扯动嘴角,语带讽刺道:“源尚安,你不用替源素臣这个伪君子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伪君子,”源尚安轻声笑了笑,“宣公子,梁洲的供词里,指认宣家涉嫌参与过倒卖粮食一案,您似乎没有资格指责旁人。”

  “说起来奇怪得很,你们年年盘剥了这么多还不够,非得再去打粮食的主意,”源尚安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你有今日也是必然。不过单凭你们一家,只怕瞒不了五年之久,你上头还有谁?”

  宣姚歪了歪头,像是要故意气他:“我不知道。你要是把我放走,或许我能想得起来。”

  “宣公子,不是我不放你走,”源尚安将他所谓的一线生机慢慢掐灭,让他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你在牢房里,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是重犯,每日每夜都会有人专门看管。可是你一旦踏出此地可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你早就已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甚至还是一个不会保守住秘密的人,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们有必要留你一命吗?到时候别说五马分尸了,血肉模糊、脑浆涂地也是有可能的,恐怕还不如喂狗吧。”

  “……源尚安,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宣姚试图用冷笑来掩盖着自己的慌乱,“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李鹤庭,我不怕死,要动手就动手。”

  源尚安同源素臣对视一眼,暗示此事可交由自己,随后扶着铁栏杆,慢慢蹲下身来同宣姚对望,道:“宣公子,你可知道你定的是什么罪名?是图谋不轨,刺杀朝臣,这个罪重在图谋不轨四个字,若是皇上决意勾决,到时候株连你全族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也是混迹官场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做不值得。”

  “你若是愿意检举这背后之人,我会立刻将这件事报给皇上,”源尚安道,“将功折罪,你和你的家人们虽然活罪难逃,但或许有希望免于一死。”

  “源尚安,你少在这里跟我假惺惺,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心要我死的人是陛下吗?”宣姚讽刺地笑着,“是你们!是你们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这回轮到源尚安想不明白了,他道:“宣公子,你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哪一句不是在帮你寻找生路,给你提供机会?我要是真的想将你逼入绝境,那你绝对活不到今日。”

  “我不明白,你一人一心求死也就罢了,你为何还要拉着整个宣家一起下水,给你陪葬不可?”源尚安道,“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一个宁死不屈满门忠烈的名声——这名声还未必能真的得到。宣公子,做人不可如此自私自利。”

  “……其实我的生死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源尚安,你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尽快破案的工具而已,案子一旦破了,你们源家手里就多了一个筹码,”宣姚抓着栏杆站起身来,“但是多了一个筹码又怎么样?你们照样赢不了我们,源尚安,我敢跟你打赌,赈灾案到了最后,一定会不了了之,你们什么也别想获得!因为这就是欲望,是人心,你们是赢不了的。因为这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人!不说远的,就说你们的人,你看看那个土匪出身的韩峥,看看那个当年弃城而跑的费潇,你真觉得他们会跟着你们无私奉献到最后一刻吗?”

  “源尚安,你也好歹是岳时初的学生,怎么不学学你的先生?急流勇退,归隐山林,保全自己的后半生,”宣姚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岳时初比你聪明多了,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知道自己回天乏术,所以不求什么兼济天下,只求独善其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源尚安两手撑着膝盖,在源素臣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第一次对于自己的先生表示了不赞同,“大厦将倾,没有人能真正在乱世里独善其身。”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们……源素臣,源尚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像你们这样的蠢人,”宣姚不看源素臣,也不看源尚安,独自一人在灰暗的牢狱里高声笑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源尚安猛然推开源素臣的手腕,冲着狱卒道:“拦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狱卒打开牢门的那一瞬,宣姚已经砰的一声撞上了石墙,血沿着额头流了一地。

  狱中一瞬间只有呜咽的风声。

  源素臣进门拖起宣姚的身躯,把手伸过去试探鼻息和脉搏,污血滴了他满手。末了,源尚安听见他道:“……死了。”

  “又死了一个人……”源尚安唇色开始不正常地泛白,瞳孔中映着宣姚逐渐冷却的尸体,“兄长,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调查每深入一步,就会有一个相关的人死去。”

  “……源晚临那边已经调换了狱卒,三人为一组看守,”源素臣道,“总不会……”

  源尚安不再说话,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却挥之不去。

  他望着小窗外的天空,已是入夜时分,冬夜漫漫,仿佛望不见尽头。

  “为什么这么做?”源晚临面对着五花大绑的狱卒,语气严厉而冷酷,“我上任伊始就跟你们说清楚了,不要干这种勾当。”

  梁洲自杀未遂那一回用的毒药,是诏狱里的狱卒夹带给他的。这件事查起来容易,因为人都在廷尉府上没有离开,源晚临只要下令一一排查,自然能抓住人。

  “毒药哪里来的?说,”源晚临道,“说不上来,我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狱卒瑟缩着身子,被源晚临拿着佩刀了结抵着咽喉,死亡将至的恐惧让他如临大敌,他哆嗦了一阵子,终于道:“我我我、我说……是、是……北海王、北海王授意的……”

  “……北海王?”仿佛脑中某根弦被人轻轻一拨,源晚临恍然,心道:“莫非二哥饭菜也是此人授意之下动的手脚?”

  他心念电转,决心遣人搜集证据,于是收了了结入鞘,冷然道:“滚进去吧,没你的事了。”

  “……是、是是是,”那狱卒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进了牢房,“大人、大人您慢走……”

  后几日源尚安去廷尉府之前,顺道去了一家贩卖早点的酒楼,开口问老板娘要了两份包子。

  等包子的时候,源尚安听见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唱声,随口问道:“这么早就有人过来听唱曲啊?”

  “嗨呀,您有所不知,这曲子是这两天新流行起来的,好多人都爱听,”老板娘一边给源尚安包着包子一边道,“讲的是江家小姐和柳家公子的故事。”

  源尚安一怔,想起江闻月来:“江家小姐和……柳家公子?”

  “哎呀,唱曲嘛,公子考究这么多干什么?”老板娘呵呵地笑着,“曲子里说是个可怜的姑娘,本来和对方私定终身,却被人硬生生地拆散了,最后郁郁而终……这要是真的,岂不可惜?”

  源尚安听到这里直接起了身:“姑娘,我问你一件事,这个曲子里,拆散鸳鸯的人,是不是……叫源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