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76章 黑白

  听到谢时归的话,萧见尘的神色微微一僵,道:“掌门师兄,你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吧。”

  谢时归轻轻一哂,道:“不过随口说说。”

  “你不了解他,”萧见尘道,“我义父他不是那种人。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利益而动手杀人,这种事他不会做。”

  谢时归愣了一下,没想到萧见尘表面上和源尚安斗嘴斗舌,心里却很在意他。他略微想了一下,道:“说起来可能有点残忍,其实了解本身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判断。谁也不可能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全部来,换言之,你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展现出来的某一个侧面罢了。”

  他本以为萧见尘听到自己这番堪称冷血的话之后,会大失所望。不料萧见尘微微低头,而后笑道:“掌门师兄,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现在看到的你,是你刻意对我展现出来的样子?”

  谢时归顿了片刻,道:“……不,我对你没有那个必要。”

  “……或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谢时归道,“见尘,比起我所遇到的所有人,你的心境最为淡泊纯净,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也没有强烈的、非实现不可的欲望。我跟你玩心机手段,实在是没有必要。”

  萧见尘琢磨了一下,道:“我怎么感觉你这话是拐弯抹角地骂人呢?这些话换个说法,不就是我这人单纯且傻吗?”

  “我可没说,”谢时归道,“这是你自个儿骂自个儿。”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叶仑出事的那条河边,柔然人看见他们来,眼里不约而同地带上了敌意,有几人甚至想要上前。阿若还擦干净了泪水,对身后的族人用敕勒语说了几句,暂时打消了他们的敌意之后,才走上前来,带着抱歉的神色道:“两位,不好意思,这里依据我大哥的命令,中原人不能随意靠近,二位请回吧。”

  萧见尘对于这个逐客令并不意外,他没打算离去,而是随口问阿若还:“你大哥觉得是我们干的?”

  阿若还惊讶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

  他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人注意听,才带着歉疚之意道:“是这样……你们或许也听说了,我大哥的脾气向来不好,昨天阿家得到了叶仑哥哥的死讯,人直接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一直在骂大哥不孝……我大哥因为这件事,心里一直憋着气,我怕他出事,所以叫了尉迟大人和副伏罗大人仔细看着。”

  阿若还说到这里,踌躇了片刻,看着身后的人散了差不多之后,才继续道:“其实我相信你们,我也相信尚安哥哥,我觉得这件事与你们无关。”

  萧见尘正要开口,谢时归已经替他问了出来:“为什么?”

  阿若还看了看四周,道:“这里不方便说,你们不介意的话,先跟我到帐子里去吧。”

  三人同处一顶帐篷,阿若还这才道:“我昨日跟着人抬走了叶仑哥哥的尸首,我很确定他是溺水而死的。我们柔然人因为地处偏远,又干旱缺水,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会游泳。但这种事情只有在柔然生活久了才有可能知道。就算是来过两次的尚安哥哥,我们这里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件事。”

  这很正常,不会水性算是一个弱点,谁也不会随随便便逮着一个外人告诉他可能致自己于死地的一个弱点。

  但谢时归却对这一点半信半疑,源尚安是何等的聪慧过人,就算他遇到的柔然人里没有一个告诉过他这件事,他就不能凭着自己的观察推断出来?

  谢时归发现自己一直把怀疑的矛头对准源尚安之后,暗自怔了一下。

  按理说……不会。

  人要是源尚安杀的,也太过牵强了,叶仑发觉他要杀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呼救?

  再说了,源尚安杀了叶仑,不仅没有好处,反而会打乱自己原本的逃离计划。

  从感情上讲,源尚安是谢子婴的师弟,也就是他谢时归的师叔。他一路上对自己颇为照顾,完完全全是一个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长辈。

  他记得自己在跟着源尚安前往柔然之前,曾经问过师父谢子婴,这位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子婴踯躅良久,似乎是在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然而他终究没找到,还是放弃了,道:“其实我……也不太能看透他。”

  “他不会恃强凌弱,也不会耍阴谋诡计,但是、但是……”谢子婴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无奈叹息道:“但是我觉得我可以肯定一件事,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正人君子。他其实有点……”

  谢子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来了那个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判断:“……其实他有点,混迹黑白两道、黑白通吃的意味。”

  “他以前去过夏州那里当太守,那地方天高皇帝远,除了一帮贪赃枉法的官吏之外,那里其实还有,”谢子婴喝了一口热茶润喉,“其实还有,土匪。”

  谢时归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那帮土匪就是从前朝廷流放边疆的犯人,有不少从前还是杀过人的恶徒。恶人跟恶人待在一起久了,那其实就跟养蛊差不多,每一个都可以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谢子婴道,“但是你猜猜他上任之后怎么样?半年,仅仅用了半年,他杀的杀,收的收,简直成了这帮土匪眼里的老大!”

  谢时归听到这里,反而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

  谢子婴没听懂:“你明白什么了?”

  “我这位师叔,他是左使大人的亲弟弟,没错吧,”谢时归笑了笑道,“左使大人杀伐果断又雷厉风行,说好听点,叫意志坚定,说难听点,那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作为他最信任的助手和亲人,湘君大人自己怎么可能是一个单纯天真的‘正人君子’?他若是不能在智慧、手段以及目的上和左使大人相匹配,以左使大人的性格,绝不可能如此信赖他。”

  谢时归想到这里,忽而觉得或许自己下意识的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

  正在这时源尚安来了。

  “义父?”萧见尘首先起身,走出了帐子,跟着源尚安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云千叠他……没事吧?”

  源尚安没摇头也没点头,道:“这种事情不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安慰的,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消化了。”

  萧见尘原以为源尚安会问自己跟谢时归查了些什么,他已经在脑海里大致准备好了说辞。结果源尚安直截了当道:“我看你们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套出来吧?”

  萧见尘:“……”

  义父到底是义父。

  萧见尘想了想,问道:“义父,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源尚安道:“大概等个两三日,等第二次出事,然后,逃。”

  萧见尘再次:“……”

  源尚安把这个“逃”字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萧见尘都要怀疑人生了。

  明明是当“逃兵”,怎么还说出来了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

  不过萧见尘也不是傻子,他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义父,你说柔然会第二次出事?”

  源尚安这一回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萧见尘又想了想,问道:“那广阳公主呢?她怎么办?”

  “……她目前留在柔然,比跟我们走更安全,”源尚安道,“咱们路上万一被人发觉,她作为柔然的可敦,公然选择‘背叛’潜逃,下场只会十分凄惨。”

  “你别难过,”源尚安迅速察觉到萧见尘可能会有的情绪,安慰道,“文姬归汉,她也一定能回来。”

  萧见尘顿了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义父觉得,柔然要出什么事?”

  源尚安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傍晚,柔然王庭。

  侯吕陵氏看着跪在眼前的纥奚海林,心中怒火翻腾,上去便是一巴掌。

  “贱人!”

  纥奚海林跪在地上,冷不防被她扇倒在地,待她看清楚侯吕陵氏眼底的怨毒之后,反而释然地笑了。

  “我这个贱人,能赢得你儿子的真心,倒也不算很亏。”

  “哦,对了,”纥奚海林冷笑着,丝毫不掩饰她的轻蔑之意,“你说我是贱人,那喜欢贱人的你儿子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他算什么?他什么也不算!”侯吕陵氏忽地歇斯底里起来,“他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连自己的亲弟弟也能下得去手!”

  “他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纥奚海林质问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叶仑就是你的心肝宝贝,而他就要被你弃如敝履?他做错了什么?他在任上替你的丈夫报仇雪恨,驱逐高车,重振柔然雄风,到底哪里比那个废物叶仑差?!”

  侯吕陵氏听到这里,眼里骤然划过一丝杀意,她枯瘦如柴的面容上青筋暴起:“好啊,终于承认了是吗?!”

  纥奚海林被她毫不遮掩的凶相吓到,心脏猛地漏了半拍:“……你在说什么?承认什么?”

  侯吕陵氏冷漠道:“你跟我装什么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天罗那个混账一早就对叶仑恨入骨髓了是不是?所以才要一直谋害诬陷他,甚至不惜杀了他永绝后患!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畜生!天神腾格里一定不会饶恕你们!”

  纥奚海林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侯吕陵氏那股恨不得活剥了她的血肉的恨意是从何而来:她疑心自己和天罗就是杀害叶仑的凶手!

  “我没有!”纥奚海林极力辩解着,“是,我是不喜欢他,他也告过我的状,但是我要是真的杀了他,试问我现在哪来的胆量见你?!”

  “谁知道?”侯吕陵氏对于这番苍白无力的辩解嗤之以鼻,“谁知道你这妖女安的什么心?”

  偏见是无法根除的。纥奚海林似乎一下子了然了侯吕陵氏这么多年对自己的怨恨从何而来。她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反而站了起来,骂道:“我是妖女,那您算什么?阴魂不散的老妖婆?”

  “大胆!”侯吕陵氏唾骂道,“妖女,你竟敢如此无礼放肆!”

  “我在您眼里只怕早就应该千刀万剐了,”纥奚海林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在意这罪名多一道还是少一道?”

  侯吕陵氏眼底的惊恐骤然放大:“纥奚海林!你要干什么?!你给我滚、滚开!”

  “我啊,你问我啊?”纥奚海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我这个妖女,特地前来送您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