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15章 十五

  言尽欢悠悠转醒时,已是翌日清晨。

  这一夜神识模糊,伤处时时作痛,但他却觉莫名心安,进而睡得踏实。乍一睁眼,一双紧闭的双眼近在咫尺,言尽欢微微后仰了头,才看清眼前之人。

  大半年不见,祝明舒却比从前更苍老了不少,瘦削的脸颊,一侧两条疤痕触目惊心,眉眼依旧秀气英俊,但就连睡着了,眉头也始终微微蹙着。言尽欢却还记得最初见他时的模样,白净秀气的书生站在长安繁华的市街,眼神懵懂又澄澈。

  他很少有机会这样近距离看睡着的祝明舒,祝明舒平日对他,总是克制而温和的,虽近在咫尺,却时常觉得遥远。

  他抬手想去抚祝明舒的脸,祝明舒却睡得浅,言尽欢一动,他就醒了,睁着惺忪的眼,喃喃道:“你醒了啊……”

  篝火已经熄灭,山洞里的清晨带着些寒意,祝明舒去捡了些野果,用阔叶接了露水回来,他蹲下身来,替言尽欢细细擦脸。

  言尽欢醒后仍觉无力,乖乖巧巧地任他擦脸,又乖乖巧巧地将野果衔着,只觉唇齿间酸涩清冽,但好歹勉强果腹。

  祝明舒挨着他坐,从衣里翻开了几层,才翻出一张揉皱的绢布,绢布上细细画着,竟是焉支山一带的地势,其间还细细标了蝇头小字,竟是些药草矿石名字。

  被俘这大半年,祝明舒并非什么事都没做,他将呼衍昊驻地附近的地形与生长草木都摸得清清楚楚,一一记在贴身绢布上,等着有一日能带回长安,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长安。

  祝明舒细细检查绢布,确认未有破损,才小心翼翼藏回去。

  “先生,对不起。”

  言尽欢忽地出声,他嗓音还带着受伤后的虚弱沙哑,显得有气无力。

  祝明舒微微诧异,并未抬头,道:“何事?”

  “早在春时,我就已知晓你被俘,只是那时并未急着来救你,而是……”

  “……”

  祝明舒失笑。

  他回头看了眼,言尽欢垂着头,如沮丧的幼犬一般。

  祝明舒哑然,他竟是真的在对自己道歉,他确实满心歉意与后悔。只是那又如何呢?

  “大周如今使臣众多,缺我一个也无关紧要,你不因此冲动出兵来救,确实是上策,何必道歉?”祝明舒温声安慰。

  然而,言尽欢闻言却越发苦恼,他急急解释道:“不是的。于国而言,我确实不能来救,但于我而言,我不该不来救你,……我心有愧,所以必须同你说对不起。”

  “言尽欢,这么久不见,还是傻得可以。”

  祝明舒罕见地出声笑起来,他一笑,周身清冷的气息便散去了不少。山洞外有稀薄日光照进来,映在他的颈间脸颊,他受伤的那一侧脸颊隐在阴影里,迎着日光的,却干净澄澈一如往常。

  “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决定。在家国与你之间,我甚至不会思考该如何选择,更不会对你有任何愧疚之心。”祝明舒撩起言尽欢额前一绺碎发,替他别在脑后,露出英俊的容颜,“所以不必感到抱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但言尽欢听着并未开心多少,他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垂下眼眸道:“所以先生……也会这般放弃我吗?”

  祝明舒心头掠过一丝无奈,他微微垂下头,对上言尽欢的视线,像哄着他一般悠悠道:“你并未放弃我啊。”

  言尽欢听得不甚明白,他怔怔看着祝明舒,看着祝明舒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掌心带着暖意,暖意从接触的肌肤一点一点渗入。

  “言侯爷,别发愣了,起来走走。若大军找不到这里,还得靠你我自己回去呢。”祝明舒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挑开。

  言尽欢含含糊糊应了。

  伤势虽重,好在祝明舒及时为他处理了伤口,言尽欢年轻,如此再歇几日,便能勉强行走了。祝明舒行事警惕,外出侦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来搜山跟踪,仍不放心,其后数日,都未再燃起篝火,以防烟痕与火光引来不速之客。

  山里风冷,他便用干燥树枝混着草木泥沙堵在洞口,遮住点风。言尽欢受了伤变得格外怕冷,祝明舒就将衣服都扯开,连同二人一起裹着,拥着言尽欢为他取暖。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这让言尽欢格外困惑,但他不敢出声去问。大多数时候,祝明舒是沉默的,比往日更加沉默,塞上的风霜打磨了他的脾性,也铸就了他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多一人少一人,于他而言似乎并无分别。

  唯独在照料言尽欢时,总格外细致小心,好似在照料珍宝一般。

  此后数日,渐入深秋,山里也越发寒冷,祝明舒寻了些野果收拾妥当,带着言尽欢沿山坳小路南下。好在,祝明舒对焉支山早已了如指掌,走了数日,到山口,恰巧遇上前来寻觅的欧阳治军队。

  祝明舒命军医将言尽欢带下去救治,直到言尽欢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晃了晃,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祝明舒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军中将士也没有人敢去惊扰他,连路过他帐旁都不自觉放缓了脚步,说话声音也轻了些。

  直至三日后,他才恢复过来,悉心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长衣,随军回朝。

  此间,言尽欢时有来寻他,但都无话,祝明舒似乎又变回了往昔那个疏离拘礼的祝议郎。

  祝明舒回到长安的小院,已是一月之后。

  长安深冬,俞晚晴缝了两件贴身的小袄,齐齐整整摆在床头。

  祝明舒抚着细密针脚,忽觉恍若隔世。

  此后一年,暂无战事,圣上令全军休养整备,言尽欢随李月回老家祭祖。

  祝明舒这一年过得格外舒适,圣上封爵赏地,都被他一一婉拒,倒是银两都应承下来,换了银票,买了些珠宝首饰给晚晴,给小院修葺一番,采买了些古籍,其余的,便都交给了晚晴。

  太元十一年春后,晚晴有孕。

  然而,大军开拔之际,祝明舒坚持请命,随军出征,圣上不忍,奈何祝明舒一再坚持,圣上便允了,命晚晴回俞府养胎。

  这回,言尽欢亦没有再劝,他知晓祝明舒的决定,已是旁人无法撼动。

  俞晚晴也没有出言阻拦,她似乎顺从着祝明舒的每一个决定。她悉心替祝明舒理好衣物包裹,这一年,不见那块水苍玉,这让她有些疑惑。只是祝明舒未曾提起,她便也不去问。

  春夏之交,晴日方好。俞晚晴烙了些饼,想让祝明舒带上。她一回头,便看见祝明舒倚在厨间门口,日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为他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她似乎从未看清他的眉眼。

  “要多加些糖吗?我记得,你惯爱吃甜的。”俞晚晴舀了一勺砂糖,想了想,又抖落半勺,“不行,不可给你添多了,家里得留些,给我和孩子吃。”

  她说这话时,嗓音总是清亮的,分明已是人母,却仍有少女的清澈,逗得祝明舒不由得笑起来,道:“孩子还没出生,就想着排挤我了?”

  俞晚晴也笑,用锅铲挑了一块饼给他:“那你早些回来,说不定,他见了你,就不舍得排挤了。”

  “你却舍得。”祝明舒悠悠道。

  俞晚晴笑意更深:“有舍才有得,不是吗?”

  祝明舒敛了笑意,抬手犹豫了一瞬,抚上她发顶:“……嗯,一点没错。”

  入夏,言焕同李月各率骑兵五万,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祝明舒随军。

  此次,言焕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献王部接战,歼敌七万,俘虏左献王,乘胜追杀至姑衍山。在姑衍山举行祭天封礼,兵锋一直逼至北海,经此一战,匈奴失去漠南,单于逃到漠北边缘,“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大军并未受多少阻力,而大周版图已扩张至北海。只是他们始终没有再遭遇呼延昊。

  班师回朝时,祝明舒仍惦着俞晚晴那句“有舍才有得”,待到他归家时,又是一年入冬。

  时间似乎忽地加快了脚步,转眼俞晚晴便要临盆了。

  这两年言尽欢格外忙碌,找祝明舒的次数越发少了,每每见他,不是排布军阵,就是在研读兵书。少年拔个也快,如今已看不出少年气质,眉目也深邃了不少,连上官氿都赞不绝口,道是言小侯爷已是孔武男子。

  圣上亦动了为他指婚的心思,年将廿一,怎可迟迟不婚配。

  然而,待到圣上在一日上朝时提起此事,言尽欢却想都没想,朗声拒绝了:“陛下,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他的视线落在文臣那一排,如今已站在前列的祝明舒身上,祝明舒的背影略显僵硬,但始终没有回头。

  下朝后,祝明舒提着小篮青菜,刚走进小巷,就被人一拽,拽进了深巷里,定睛一看,却是言尽欢。

  言尽欢如今很轻松就能将祝明舒逼压在墙下,他低着头凝视祝明舒,极具压迫力。

  “先生对圣上今日为我指婚一事怎么看?”半晌,言尽欢才出声问道。

  “没怎么看。”祝明舒倒是答得很坦然。

  “先生对我,当真一点心思都没有?”言尽欢蹙眉看着他,“可是我那日在焉支山里,却做了个梦……那梦太真实,却又太不真实。”

  “其实我第二日就想问你,但又怕太唐突,所以犹豫到现在。……我梦见先生问我……”

  祝明舒移开视线,出声打断他,嗓音清冷:“我不曾问过你什么。”

  “不早了,请回吧。”

  言尽欢还想说什么,祝明舒却不愿再听了,他从言尽欢的臂弯一低头闪了出去。

  拐过巷口,远远就能看见小院的门开着,俞晚晴坐在庭院里,手里正缝着一只小小的布鞋。

  院内灯光暖融,同漆黑的小巷格格不入。

  祝明舒没有回头,但他知晓,那小巷里还站着个人,那人只是怔怔望着他们。

  小院门上还是他亲手贴的年画,只是视线再越进去,是他始终得不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