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让叶师叔带宜安回来,只是让他回来参透古壁剑谱吗?”万仞山庄中,师姐林璇玑给解无生捶肩,望向窗外,“算算日子,他们该到成陵了。”
“怎么,惦记你的小师弟了?这几天能不能等到他回来,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解无生翻看着剑谱,头也不抬。
“师父此番召他回来,想必是要盯着他勤练剑,我身为师姐,一定好好与他切磋几招。”
解无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十多年前嵇仁那个老家伙退隐江湖,他已经在这万仞山庄中待得太久了,当初尚是青涩的嵇宜安找到他,说自己是嵇仁的儿子,解无生还吓了好大一跳。
这个像乞丐一样的玩意儿,和他那气度不凡的老爹,哪里来的可比性。然而当嵇宜安一招一式在庭院中练剑的时候,他总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嵇仁当初的影子,这对父子是那样的相像。
“宜安在同仁四年,日日闭门造车,这臭小子当初一心想着成为像他爹那样的剑圣,可这剑圣哪有这么好当,”解无生放下剑谱,悠悠看向武器架上那柄静静放置的剑,“为侠者,忠义双全,更以社稷为重。”
“为师让他回来,从来不是要他在剑术上有多精进,而是当他从闭门造车的剑客,成为一代布衣游侠,青史也必定为他作传。”
他叹口气,希望这傻徒弟在来路上,能明白些许吧。
客栈里,阮少游抛了银子,要了三间上好的客房。
“客官,真是不巧,本店只剩两间了。”堂倌一甩长巾,点头哈腰,“这几日来了不少江湖人,我们这小客栈,空房不够。”
“那就两间。”
“好嘞客官,两间上房——”
嵇宜安暗暗瞥了眼,没错过阮少游眼中一闪而过的窃喜。果然,阮少游转身去一拱手,“师叔,我和宜安不怕挤,凑合着住一屋。”
嵇宜安刚想出言,就看见叶归德微颔首,他只好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
大堂里,几个人围坐着,望向嵇宜安一行人窃窃私语。
“那位看着像武当山的叶大侠。”
“听闻叶归德为了万仞庄主的小徒弟下了山,竟然是真的。”
“那个就是嵇宜安啊?”
嵇宜安耳朵一动,回头望去,是兵州剑门的弟子。南万仞,北剑门,看来也是去梁地华亭的。为首的人瞧见他扭头来便放下筷子,遥遥抱拳。
他回了个礼,一时牵动臂上的伤,打个照面后便握剑往二楼走去。
“听说影阁悬赏已经到了十两黄金,想必他这些日不好过。”一人见状低声道,“解无生那么多弟子,先前也没听到这号人,如今却突然冒了出来,恐怕是有什么背景在。”
“就算有背景,没那能力,华亭照样是白去。”
“名不副实,面子要丢大咯。”
阮少游要了些吃食,又吩咐堂倌打两桶热水来,他端起面汤听到那群人议论声,随手抽出筷筒里的筷子,二指转筷间反手打出。
砰一声,筷影闪过,钉入身后桌板中。
四围一下寂静下来。
阮少游转过身来,挑了挑眉,“看来我准头还不错。”
一个弟子正要站起身来,被为首的大师兄摁下。他站起身来抱拳道:“是我等失礼了。敢问阁下何人?”
“无名小卒罢了。”
阮少游端着面汤,目光淡淡挪回,又负手往楼上走去。
那位大师兄拔出筷子,低头看去桌上裂痕。有如此巧劲,但无深厚内力,如此岁数能将暗器用到这个地步的,应当少见才是。
嵇宜安却不知这些,他正坐屋里褪下衣袍,咬牙处理伤势。
虽说出来走四方受些伤是小事,何况他一向恢复极快,但为避免阮少游再摁着他头,他还是希望这伤能快点好。
恰此刻阮少游推门来,瞧见他背对着门衣衫半褪。
嵇宜安拧眉撒下药粉,一下牵动伤口,背上肌肉瞬时紧绷,他正要继续倒药,已有手从背后拢来。
“我来。”
耳边嗓音熟悉,若有若无的气息裹挟而来,轻轻围住他。面汤放下,嵇宜安多少有些不适应地将药瓶递给他,撑手在桌前。“……多谢。”
阮少游上药的手一滞,气氛倏然凝固。
嵇宜安垂眸,以为按照从前脾性,他一定会大发怒火,然而阮少游什么都没说,只是接着静静上药。
剧烈刺痛感袭来,他别过头去眉头微皱。
阮少游捏药瓶的手一紧,淡淡道:“忍着点。”
“好。”
嵇宜安没注意到他抻长脖颈时背后人的眼神,舔了舔唇好像狼看待猎物,阮少游默不作声地替他包扎好了几处伤口,重新穿戴好衣裳,行为举止挑不出逾矩之处,只是目光从未有一刻离开他,倒叫嵇宜安觉得如芒在背,亦深觉愧疚。
“面要坨了,快些吃吧。”
堂倌送来热水,阮少游又起身来,没多说一句话 便到屏风后去沐浴。
嵇宜安微怔,搬过面来。“怎么加香菜了?”
“堂倌没听清,你自个儿挑出来吧。”
“好。”
气氛又沉冷下去。
嵇宜安吃着面,许久,忍不住往屏风处看去,若是往时阮少游定要侃侃而谈,然而如今屏风里除了水声没有一点动静。
他暗暗后悔自己多说了那句多谢。是不是少爷觉着自己同他生分了,所以正失落着?
他到底还是担忧阮少游,不愿他太过难受,殊不知这样最像磨人的刀子,一刀刀割着钝肉。
嵇宜安清了清嗓子,想着有什么话可以招呼。
“少爷,宁京那边的事都交代清楚了吗?”
“我不是同你说过,传了书信让老狗上京。”屏风内水声晃悠,响起阮少游声音。“年纪大了,耳背了?”
“……”嵇宜安沉默,果然不该张这口。
然而他不开口了,阮少游又隔着屏风问道:“怎么不接着说了,上句也耳背没听到?”
“我也才二十有五,年纪不大。”嵇宜安抿抿唇,顺着他那句话回应道。
“哟,不知道那晚是谁说得抑扬顿挫,‘我比你大八岁!你应该称我一声嵇镖头,嵇叔也可以!’”阮少游坐浴桶里搓着身子,故意添了几分夸张,“听听,耳熟吗嵇叔叔?”
“你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
“我分明不是这声调。”
“那话总是你说的了吧,”隔着屏风,阮少游从浴桶里起来,水声哗啦,“还想赖账——”
嵇宜安又一次败下阵来。
屏风里头人低哼一声,不再说了。
仿佛许久,他吃完,站起身往里头走去,正巧遇到阮少游围上亵裤出来,脚步猛然一顿。
对上那人赤着的上身散发着水汽,水珠从胸膛间滚落去,嵇宜安错身往里走,阮少游猛然拦住他,伸手带回。
“干什么去,我的洗澡水你也要泡一泡?”
“我是拿汗巾。”嵇宜安无奈拨开他手,翻去床头找包袱。
到底阮少游性子这般活泛,轻易难过不来,或许日子长些,他总能领少游明白过来,他是,且只能是他的长辈与朋友。
嵇宜安如此想着,收拾齐整,推门出去寻叶归德论剑。却不知阮少游懒散倚着墙,目光从未从他身上挪开。
末了,他偏头看着屋门合拢,目光逐渐晦暗下来。
而在这成陵县昏暗一角,几个少年聚在一处。
“县令仗着与太守有妯娌关系在,侵占民田,增设苛捐杂税,”那人眉清目秀,看向其余六人,“强抢民女,冤屈无人听闻。”
“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我辈虽年少,亦能一身侠义为国为民,死又有何惧!”
桌上,布囊里装着各色弹丸,几人彼此对视着,点下头来。
“探得赤丸者杀武吏,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便替我等办丧事。”
“阿英,你来。”
昏暗里几人轮流取出弹丸,阿英探手入囊中,拿起一颗,他走到明灭烛火下定睛一看,赫然是赤丸。